第33章 行宫见月伤心色

    无凉城,皓月当空。

    无凉城中的打更人老陈头今日当值,正走在大街上敲着竹梆子,喊道:“子时一刻!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可走到城主府附近的劲南门他便缩手缩脚不敢上前了,看着地上隐约泛着碧色的一块砖石,老陈头心想:“这姓严的城主之前在劲南门下斩杀了几千个不肯低头的武林中人,多日的大雨都不曾洗去这里的血污,我还是绕开点走妥当些,免得招来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正想转身走小道回家,老陈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整条街空空荡荡,在月光之下一览无遗,整条街上并无他人。一阵夜风吹过,吹得街上的灯笼晃晃悠悠,街边的窗门因为岁月的洗刷也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老陈头的脚步声在街上回荡,经久不息,在这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形成一种诡异的节奏。但这并不是老陈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毕竟每一夜的打更都是如此安静又寂寞,十几年来他早已习惯。真正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自己的影子,一道很长的影子。

    既然是明月处于正中的位置,他的影子自然不应该那么地长,唯一的解释是他背后还有别的东西,抑或是,还站着一个人。这个长影子已经跟了他一路,他往左,它也往左。他往右,它也往右,丝毫不露马脚。老陈头想起这个地方曾被斩杀的人,已经吓得腿也发软。但十几年的打更生活毕竟不是白过的,他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鼓起勇气往后一看——什么也没有。难道是自己眼花?老陈头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可是刚走到了劲南门下,他抬头一看,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在这高逾三丈的城门上方,有一道红影飘然而下,掠过了老陈头,衣袂飘飘,像是一匹红纱被春风送进了城主府的高墙。但老陈头知道那绝不是一匹红纱,因为那道红影掠过老陈头时,他分明见到了一个女子明艳的笑容,也听到了清脆的四个字:“多谢带路。”

    仿佛只是一愣神,那道红影已经不见。老陈头抬头看了看城头,那么高的城头巍峨矗立,可那女子只是轻轻一跃而入。他的双腿又开始发软了,刚才的女子是人?是鬼?是仙?不论是什么,似乎都与自己无关,还是赶紧逃命要紧吧。老陈头蹲下身子缓了缓,转头往家逃去。跑了十来步,一道黑影掠过他头顶,十指成爪抓向他双肩,老陈头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被黑影抓去飞起,瞬间也跃过城主府墙。

    率先跃入城主府墙的红影自然是林清雪了,当晚她听过无凉城绕凉军都督周玉棠所言,知道了城主严孤帆的倒行逆施和府内情况,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脑中尽是今日白天那老翁和穹隆派师兄弟所说的惨烈故事。推开窗遥望天上的一轮明月,月色如洗照耀着大地,无凉城的夜是如此静谧美好,可黑夜之中又隐藏了多少罪恶和冤屈?想到此处她已是再难忍耐,明知城主府中机关重重、高手如云,也要闯他一闯。当下换了衣衫,轻轻下楼取些物事做了个包袱,一跃而出。虽不知道哪一座是城主府,但据周玉棠所说,跟着打更人走,子时必到城主府。于是她一路跟着老陈头到了劲南门,见城主府已在眼前,便跃下城门翻进城墙。

    刚翻入墙内已听闻几声犬吠,鼻中嗅到一阵腥臭气味,几道罡风向她袭来。林清雪伸手进包袱,拿了些物事出来扔向罡风来处。罡风顿时停了,借着月光看去,五只敖犬一身黑亮皮毛,正呲牙咧嘴地啃着几块鸡骨头。林清雪吐了吐舌头,笑道:“长毛畜牲好大火气,幸好听周玉棠说过城主府内有你们守门,我准备的鸡骨头便宜你们啦。”

    绕过犬群,走入府内,细细打量了城主府的布置。只见城主府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交相辉映,虽不甚奢华,倒是格外精致。路边花丛飘来药香阵阵,想必栽植了不少药草。路边灯笼光芒独特,细细看去竟不是蜡烛点亮,灯笼内部原是多只萤火虫正在发出淡淡荧光。林清雪点点头,心想:“这座院落如此独具匠心,想必原来居住此处的城主定是个风雅之人,可如今院落花草仍在,城主一家却不知又去了哪里?严孤帆此人当真可恶极了!可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

    闭目仔细回想穹隆派师兄弟所赠地图上所绘方向,想来严孤帆寝屋应当在府中东南方。林清雪也不耽搁,纵身一跃已在屋顶,落下之时双足踏在屋顶琉璃瓦上,只发出了轻轻的声响,想来并无人发现,林清雪抬起头遥望满天星辉,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右手边两丈远处有银光乍现,一道剑锋闪耀着月光向她攻来。

    林清雪叹了口气暗骂自己太过轻敌,有人早在自己之前已在这屋顶之上,距离她不过两丈,而自己竟半点不知情!来不及拔剑,她右手挥舞,一枚凤尾针陡然飞出,笔直刺向敌人的银剑,那人轻声道“咦?你……”只听叮地一声,小小一枚金针竟将那银剑撞得偏离方向,更擦出一道金色火花,林清雪一针甫出为自己争取了些时间,伸手环腰取下银蟒鞭准备迎上敌人的第二轮进攻。

    然而敌人并没有再次进攻,反倒归剑还鞘,发出一声轻笑道:“红衣姑娘,你好啊。原来你这样好功夫?傍晚在客栈中在下真是得罪了。”说罢轻轻走上前两步,整个人暴露在月光之中。

    林清雪这才看清对方面容,原来正是前几日在山谷大战擎遥恶人、傍晚在客栈也刚刚替她出了口恶气的侠客沈知。此时他已换下一袭蓝衫,身着夜行衣,露着一口大白牙笑眯眯,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眯起,高耸的鼻梁在月光下更加轮廓清晰。

    林清雪暗舒一口气,后退一步,卷起银鞭,问道:“沈少侠?你为何在此处?”沈知仿佛很爱听这个称谓,挠了挠头,欢喜得耳朵也红了,嘴里却道:“少侠不敢当,叫我沈知即可。在下在无凉城中有些亲友,此次本来是来探访友人,谁知这短短三个月以来无凉城竟已被严孤帆强占。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今日本来就是想来城主府一探究竟,谁知竟先在客栈见到姑娘被绕凉军包围,以为他们又要欺侮百姓,这才出手管了一管。没想到姑娘身怀如此绝世武功,早知如此,我大可无需横生枝节了,哈哈!”

    林清雪回想起他在客栈中帮自己斩了绕凉军头领一双手掌,当日在山谷中也是嫉恶如仇,为李家姑娘报仇刺瞎了擎遥众人的双眼,当真是好快的剑法!如今却来夸她武艺绝世,不禁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摆了摆手道:“我这点微末伎俩,怎好说是绝世武功?沈少侠过誉了。却不知沈少侠早我一步来到府中,可有什么发现?”

    沈知道:“我刚才绑了个家丁,本想逼他说出城主的所在,没想到一个小小家丁也身怀武艺,刚和他打了一架,喏。”林清雪上前一步,果然见到一个人躺在屋顶上,身着家丁模样的衣服,脸上鼻青脸肿,早已看不出原先面目,一只手也被扭断了,嘴中被塞了一块黑布,此时正自昏迷不醒。

    沈知点了家丁睡穴,道:“他倒也硬气,我打断了他一只手一只脚,他晕死过去两次,才肯告诉我,说城主绑来了许多美貌女子,夜夜都宿在不同居所,今夜该是在雨铃阁。就在此处往东不远处的一座水榭之中。在下正要前去一探究竟,红衣姑娘可要一同前行?”

    林清雪点点头道:“那是再好不过。我叫阿雪,少侠就不要叫我红衣姑娘了。”沈知微微颔首,道:“那好,阿雪姑娘随我来便是。”纵身跃向东边楼阁的屋顶。林清雪展开轻功,随即跟上。

    月光之下,两人脚步轻盈,提气纵跃,城主府中楼阁众多,高度不一,距离不近,两人在楼阁屋顶上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沈知初时还微微放慢脚步,一转头却见林清雪悠然地跟在自己身后三步处,一身红衣上下翻飞,很是淡然的模样,想是并未使出全力。他提起真气,加快脚步急奔纵跃一阵,已在十丈之外,回头见林清雪依然好整以暇地在自己身后三步处,不追不赶,不急不喘,胜似闲庭信步。他转头微笑,露出一口白牙,道:“阿雪姑娘好轻功!不知师承何处?”

    林清雪一身武艺皆是侍女花染亲传,花染曾说,世上最好最实用的武功便是轻功,轻功学好了,遇上坏人想抓就抓,倘若遇上打不过的人就可以逃命,谁也抓不着。因此林清雪自五岁起,花染就在她房中横梁上悬了一根红丝线,要求林清雪使出全力跳起抓到红丝线。初时林清雪连丝线末端都碰不到,每日只是枯燥乏味地上蹿下跳尽力去触碰丝线。到了七岁,渐渐可以抓到丝线末端。花染每日为她讲解轻功要领,林清雪倒也当真是天赋异禀,到了十三岁那年,已经可以拉着红线跃上横梁。十五岁,花染便传了她自己的独门上等轻功的心法口诀,每日要她在王府后院的树顶上跳跃飞舞,常常半个时辰都不许她下地。林清雪十六岁时已外修内练,练成一身好武功,再加上花染的轻功心法实为上等,王府中的一众房屋楼阁她已是想上就上,再无半点难处。

    林清雪一路见沈知轻功卓绝,心想:“花染的轻功已臻化境,我从她处习得没有八成也有六成。自行走江湖以来我遇过多少高手,但自问轻功少有匹敌。可这沈知竟也如此了得,且步伐奇特,已是急奔一炷香时间却仍气定神闲,当真是武功深不可测。萧大哥经验丰富,却也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他行事嫉恶如仇,剑法却稍显毒辣,一把长剑更是奇特,竟能让伤处结冰。也不知他到底是敌是友?我还是小心为上。”此时听闻沈知问起师门,林清雪想到离府当日花染受伤憔悴的模样,心中一酸,眼中涌起一层雾气,只是此时办正事要紧,抬头望月强逼着泪水不要下落。答道:“家师久不在江湖走动,想来少侠未必知晓她的名号。”

    沈知回头见她面容忧伤,琥珀眼眸晶莹透亮,便也不再多问。停下脚步,向前一指,道:“到了,好一个雨铃阁!”

    林清雪连忙止步,站在对面屋檐弯角之上,遥望雨铃阁。只见一座精致的水榭静静矗立在一片清澈湖中,湖水波澜不惊,在月光映照之下宛若一面银镜,此时远远望去,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轮明月,孰天孰地,仿若无际。水榭由湘妃竹搭建而成,屋顶铺着茅草,远远望去隐约可见三间屋子,一座楼阁,四周花卉环绕,红色三角梅攀着竹墙而上,仿佛是水榭的第二外墙。屋檐顶上皆悬有小小银铃,夜风轻拂而过,银铃轻摇,响声叮叮当当,当真清脆可爱。

    林清雪忍不住击节赞叹道:“好精巧别致的水榭!严孤帆这个恶人待情人倒好!不知这里面住着的是什么样的美人?”沈知恨恨道:“一定又是哪家的可怜姑娘,今日定要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两人正待跃下,突见一只纤白素手推开了竹窗,一名女子半掩在窗后,叹了口气。沈林二人对看一眼,缓了脚步,蹲下隐藏身影。

    只听那女子叹惋一声,临窗抚琴,唱道:“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那堪愁苦节,远忆边城儿。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摧残梧桐叶,萧飒沙棠枝。无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林清雪听她嗓音纯净轻柔,吴侬软语婉转悠扬,歌声中情丝萦绕,深情无限,唱到最后一句“流泪空自知”时嗓音哽咽,足见其已柔肠寸断,伴着清脆银铃和镜湖微澜,此情此景直叫人沉醉其中。

    沈知见林清雪眼中雾气蒙蒙,拉了拉她衣袖,指了指水榭。林清雪缓了缓心神,两人一起跃下屋顶,在湖边轻轻着地,连鸟儿都不曾惊起一只。然而水榭之中歌声陡断,两道风声从竹窗向外急射而出。沈知头也不回听风辨位,向左平移跃开,林清雪衣袖一卷已将暗器拢在其中,展开一看,竟是一枚小小青竹箭。

    琴声泠泠两声,刚才的女声再度响起道:“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两位既是府外高人,恕小女子得罪了。”

    沈知与林清雪对看一眼,点了点头,同时跃起,足尖在镜湖水面上轻轻一点,向水榭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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