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山庄的地牢最底层，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生锈的铁水像鲜红的血液，一波一波荡漾扩散。水面映出的地牢如同染红的炼狱，因此也被称作“血牢”。
地牢的守卫是轮班制的，丑时一波，辰时一波，未时一波，亥时又换一波。换班时有两三分钟间隙时间，地牢无人看守。大小姐算准了时间，见守卫去换班，他们前脚刚走，大小姐后脚就踏进了地牢。
牢内昏暗，壁上挂着烛灯，燃着幽幽火光，引向一条长长的走廊。绕过几个拐角，大小姐寻到了台阶，大无畏地往底层走去。
这楼梯是木制的，老旧残破，脚踩上去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大小姐怕将楼梯踩坏，不敢用力，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
一路顺畅无阻得……
有些诡异。
上几层的牢房都十分空旷，因无人居住，格外寂静。壁灯未点，周围黑漆漆的，大小姐不敢细看，继续拾级而下。
下了底层才见着了几个犯人，有瞎眼的、断手断脚的还有几个没舌头的，墙上贴着他们所犯的事迹，例如碎尸烹尸挖心掏肠之类，十分变态重口。那些个断了舌骨的犯人见着大小姐过来瞧他们，就扑到栏边伸手够她，嘴里“啊呜啊呜”地叫。大小姐吓了一跳，连忙避开，又被身后牢房里的犯人抓着衣角，撕拉一声扯下来一块衣料。
她尖叫一声，慌忙逃开，就在这时听见一个声音道：“姑娘，你过来这边，他们不敢伤你。”
那声音沉稳敦厚，略显沧桑。
大小姐犹豫片刻，小步移过去一看，见那牢房一半陷入阴影中，暗角里依稀坐着个人。
大小姐看了看墙上写的罪状——
刘生，商都人士，乙丑年三月初三屠全村上下数百口……
将生母头颅制成灯笼挂于村口。
连至亲之人都敢杀……
大小姐不禁脊背生寒。
也不敢再靠近，只站在几尺远处问他：“那个，你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刘生沉默须臾，开口：“你是何人？为何到此？”
语气有些疲惫，伴随着几声咳嗽。
大小姐如实道：“我是御剑山庄的大小姐聂云伊，我来找一个人。”
刘生似乎对大小姐的身份并不感到惊讶。许是看见烛光下的大小姐身着锦衣，脚踩金丝靴，这一身打扮非富即贵。
刘生正欲追问何人，另一把女性声音插了进来：
“哟，你自个儿进来的？聂云流可知道？”
声音来自脑后，大小姐转头，见牢中暗处缓缓走出一名妖娆女子，站定在护栏边，身姿绰约。视线上移，烛光下赫然显出一张毁了容的女子面孔。脸上皮肤伤痕累累，几乎看不见完好处，一只眼睛闭着，眼皮浮肿，眼角向下。嘴角有刀疤，深延至两腮。鼻骨断裂，耷拉在面上，鼻梁倾斜。右耳没有耳垂。她双手在胸前交叉，搭在细长手臂上的手缺了几根手指。
见此相貌，大小姐心下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这女子嗤笑一声，很是鄙夷。
大小姐也觉得以貌取人似乎不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说了句“抱歉”。顺便扫了眼墙上的罪状——
柳飞絮，巴蜀人士，曾为红馆头牌，丁丑年腊月三十火烧妓院，殃及邻舍，死伤无数。
这时，听见隔壁牢房内冷笑一声，嘲道：
“你向这丑婆娘道什么歉？有些人没有自知之明，长得丑就别出来吓人了！”
那柳飞絮闻言怒火中烧，一把抓住铁栏，朝着隔壁牢房叫道：“你这瘸子说什么呢！你好意思说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鬼样子！”
“干！再丑也没你丑！丑八怪！”那边反击道，似乎故意想惹她生气。
柳飞絮更气，直吼道：“铁拐佬你给老娘滚出来，老娘今天不宰了你就跟你姓！”
铁拐佬？
“跟我姓？我呸！老子才不要你这丑婆娘！给老子丢人！”他还在挑衅，大小姐已经走到他牢前，好奇地打量他，眼里闪着光。
“你是铁拐佬？”她问。
“嗯哼。”
铁拐佬叼着一根稻草坐在草堆上，手边放着一支拐杖。他斜眼瞧大小姐，见她注视自己的眼神像是见着熟人一般激动，心道他在这江湖上也没留下什么情债啊，反问大小姐：“你认识老子？”
大小姐道：“听说过。”
在江湖日报上。
神偷铁拐佬，魔教四大护法之一。茶馆一役，被“纯阳剑”重伤，丢入地牢。
大小姐喃喃道：“我以为魔教那帮人都长得一副妖魔鬼怪样，其实……还挺平凡的嘛。”
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但这帮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全把她的喃喃自语听了去，柳飞絮乐得咯咯直笑，“这还平凡？嗯，猪的样子的确很平凡！”
“丑八怪说什么呢！”
“说你啊，猪精！”
得，两人你来我往又吵上了。
大小姐突然觉得很好笑，掩嘴偷笑。
这些人说来也算是叱咤江湖、令人闻风色变的魔头了，却像孩子一样斗嘴。
可见——魔头也是人，有人的七情六欲。
大小姐正思考着呢，又听见有人叫她：
“孩子，孩子！”
她扭头望向声源处，只见刘生邻近的牢房中探出一只干瘦苍老的手，如一根枯枝，在空中划了几下，招呼她过去。
大小姐快步过去，瞟了眼墙上的罪状——
三婆，临安人士，偷童窃婴无数，取童子心作羮食，谓之“婴孩羮”。
咦——！
遍体生寒。
只见那老妪坐在栏边，模样干巴巴的像骷髅，手虚扶着铁栏，双腿扭曲，呈现一个奇怪的弧度。
一双眼笑成了眯缝，嘴咧着，“孩子，可否请你帮老婆子一个忙？”
大小姐抖落身上的鸡皮，问：“什么忙？”
“我有个外孙女住在临安，她有心疾，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哦，你是想我替你照顾她是吗？”大小姐打断她，想当然道。
“不是。”老妪摇头。
“我想你杀了她。”
她忽地睁眼，目光寒意森森，虽是笑盈盈的模样，却吓得大小姐一个激灵，倒退几步，捏紧了手心。
她咽了口口水道：“我不杀人，这个忙我帮不了。”说完头也不回，朝着走廊里头而去。
越往里烛光越微弱，四周便越昏暗。柳飞絮和铁拐佬各自散了，牢内重新恢复静谧。她耳旁只响起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和她“哒哒”的急促脚步声。
她知道暗处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她，她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在注视。
这个认知让她恐惧。
走了数十步，听见昏暗中有人言：
“你找何人？”
她停下脚步，周遭光线暗淡，她看不清牢内，只觉得那里站着个人。
她下意识望向墙上的罪状，却因光线昏暗，看不大清，只看见什么圣坛、自焚、得永生之类的几个词。
“我找任飞霜。”大小姐老实道。
随后她清晰地听见牢中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嘶！”
另一边响起一把童子声：
“任飞霜在那里，黑暗的尽头。”
一只稚嫩小手伸了出来，指向走廊最深处。
大小姐“哦”了一声，快步走过去，余光瞥见一个很小的身影站在角落，双眼亮晶晶，她好奇张望，那身影又消失不见了。
大小姐不做他想，走向无边黑暗。
“我劝你别去找他。”
没走几步，又有人说话了。这次的声音有些沙哑难听，似嗓子里含了一把砂砾，说话时摩挲着嗓子划出血痕。
画面感太强，大小姐摇摇脑袋，甩走这个想象。
那人却以为大小姐是在摇头拒绝，冷笑了一声，骂了一句“找死”，便由得她去了。
前方墙壁上已经没了烛火，大小姐取出腰间的火折子点燃，照亮去的道路。
她觉得此刻的她无比重要，头顶闪着光辉，肩上担着一个巨大的使命。她走的每一步，一步比一步越加坚定。手里紧握的大钥匙，在掌心印出了不小的红印，手掌湿漉漉的，有些微凉。她有点紧张，又有些兴奋。
走了数十步，她终于站在了那扇传说中的铁门前，将钥匙插进了锁眼。
“咔哒”一声，开了锁。
这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无比响亮，大小姐依稀感觉到身旁的牢房里，那些看热闹的犯人，随着开门的声音响起，全都往后退去，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口中喃着“不……不……”。
或许是激动，或许是受他们感染，她的一颗心忽地砰砰乱跳，压抑不住紧张。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趁现在转身，立刻走，走得远远的，免得命丧于此。
但——
对于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的好奇，对离人叙的向往，却最终战胜了理智。
她咽咽口水，抓着把手，将门拉开。
开门的瞬间一阵阴风袭来，她连忙低头护住手中的火折子。那点微弱的火芯差点被强风吹熄。
风停后，大小姐举步踏入这个四面环墙、连窗都没有的牢房，心中暗暗奇怪刚刚这风从何而来。
牢房内又脏又臭，苍蝇嗡嗡地叫着。
任飞霜是大魔头，为了不让他有机会逃出去，他的手脚经脉皆被挑断，吃喝拉撒全在牢内解决，牢内自然脏乱无比。
大小姐捂着鼻子，举起火折子在牢内梭巡一周，终于找着那个瘫靠在角落里的身影。一袭黑衣隐入了黑暗中，唯有皮肤白得反光。
她有些激动，站在门边小声唤他：
“任飞霜。”
他没反应。
大小姐拔高了音量，“任飞霜！”
还是没反应。
死了吗？
大小姐于是走近了些叫他：“任飞霜？”
再走近些，“你还活着吗？”
于是这般一直靠近，直到她已经站在他跟前，并踢了踢他的腿，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垂着脑袋，双手耷拉在身侧。
大小姐于是蹲下身，将火折子伸到他脸庞，探头看他被照亮的半边侧脸。
那半张侧脸出奇的美丽。
睫毛细长，鼻骨立体，唇形完美，下颚线流畅好看。
四周都是脏污，但他身上却相当干净，火光照耀下，皮肤精致得找不到毛孔。
离人叙！
大小姐差点惊呼出声。忙捂住自己张大的嘴巴。
这任飞霜的长相就是她心目中的离人叙啊！
她又唤了他几声，任飞霜还是没反应，她有点发憷，怕他就这么死了，便大起胆子伸出手去探他鼻息。
气息微凉，但仍在。
大小姐松了口气。同时手忍不住点上他的肌肤，刺骨寒意自指尖传来，冷得她微颤。却仍大胆地碰着他，并下移捏起他尖翘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这是一张带有邪气、妖艳的脸。
五官像是精雕细琢过般，双眼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眼下一滴泪痣艳红无比。
一时间让人难辨雌雄。
嗬！
这任飞霜是男是女？
大小姐咽了咽口水，伸手去摸他脖颈处的喉结，摸到一个硬硬的突起，低头细看，方才确认了他的性别。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却见他双眼已然睁开，瞳色黑至诡异，嘴角不笑而弯……
所谓传言果然是假的！他长得十足漂亮，漂亮得过分，让人一见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嗳，等等！眼睛……
大小姐正痴迷于他的男色时，突然意识到不对，发现他已然睁眼，而且……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嘴角那哪是不笑而弯，而是他本来就在笑。
笑得……
很令人害怕。
“啊！”大小姐被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他眼里映着大小姐手中火折子的一点亮光，问她——
“看够了？”
声音幽幽，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使人心颤发寒。
大小姐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见着他的大掌朝她袭来，瞬间遮住了她眼前的光亮。
眼前一黑，意识瞬间被剥夺，不由得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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