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取来一枚洗净的脆梨,匆匆赶到园中,见大小姐找了个位置正要席地而坐,忙飞奔几步,将一块绸缎垫在她臀下。
大小姐快速翻动着手中的《离人簌》话本,口中唉声连连,抒发着“蝶儿怎么这么惨”、“离人叙好可怜”之类的感叹。
梨落将梨子削好皮递给她吃,大小姐刚翻到书末,品读完结尾一节,“咔嚓”一口,气鼓鼓地咬下一块梨肉,咀嚼着抱怨道:
“梨落,你说这作者是不是傻?”
“……小姐,何出此言?”
“她若不是傻,为何给了这么一个悲惨结局?”
梨落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得干巴巴道:
“……小姐,离人叙是个坏事做尽的大魔头,魔头……是不得善终的。”
其实大小姐也心知肚明。她自幼接受的教育是善恶必须分明,黑白之间没有灰色地带。好人得好报,坏蛋必须死。就像魔教那帮人,肯定是坏的,而白道就是好的。
坏人永远赢不了好人。
可是这篇话本的视角清奇,它以一个反派视角去讲述他的一生,他的无奈、踌躇、彷徨。使人不得不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对他产生一丝怜悯。
也使得大小姐对自己十六年来所受的教育萌生了怀疑。
大小姐叹息道:“离人叙并非十恶不赦,至少……至少在最后,小蝶儿用爱感化了他,让他知道了自己犯下的过错。——知错能改,还算是坏人吗?”
然而大错已铸成,即便忏悔万分也于事无补。人这一生,有很多错误是不可挽回的。
往事触动心弦,梨落心中怅然不已,唯有保持缄默。
“若诚心改过,就不算是坏人了吧。”
梨落不答,大小姐便自问自答般续上,乐观地道:“我觉得,世上有那么多的坏人,只是因为他们没遇到真心对他好的人,没有受到爱的感化,才会一直错下去。倘若有个人能拉他们一把,他们就能回头。”
梨落望向她的侧脸,她侧脸柔美,颚线圆滑,脸庞仍是稚嫩。双眸似盛着水,莹莹亮亮,清澈明晰,映出碧天白云。
不知为何,梨落心中一柔,忍不住道:“……小姐很善良。”
但同时她也有隐隐担忧,怕她家单纯的大小姐遭人利用。
于是她道:“但是小姐,遇人遇事你要多长个心眼,不要轻易信人。”
“哈哈,连你也不可信吗?”
大小姐反倒笑了,只当她在开玩笑,但梨落却很认真地点头。
“对。”
大小姐仍旧觉得好笑,“那小师弟和爹爹也不可信咯?”
转头却见梨落没笑,她的眼里凝聚了未明的深意,表情很认真,不似玩笑。
大小姐见状僵了笑容,沉默一会儿,道:“……梨落,你今日好生奇怪——”
话还没说完,一声山崩海啸般的巨响轰然打断她。
紧接着,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抖动,园内巨石砰然裂了一道缝,小石子四溅,几粒飞向大小姐,被梨落半路拦截。
水池中的水咕噜噜作响,似开水沸腾,将从池中喷涌而出。
大小姐顿觉天旋地转、眩晕无比,四周静物仿佛都动了起来,震得激烈。她的身子东摇西晃,几欲摔倒,被梨落慌忙扶住。
“咚、咚、咚!”
古钟响了三声,庄内弟子听见急召,从后寝鱼贯而出,向前院掠去。
小师弟的身影混杂其中,被梨落眼急嘴快叫住:
“百里师兄!”
他闻言回头扫了他们一眼。
“梨落,伊伊师姐!”
随即一个急速刹车,顿下脚步飞跃而来,落在他们前方,没等他们开口询问,就着急忙慌嘱咐道:
“梨落,你快带伊伊师姐回房!”
大小姐便问:“发生何事?这地面怎的这样晃?”
小师弟没说,只道:“总之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别出来。”
说完他忙转身离去,几下飞跃,便没了踪影。
梨落于是带着大小姐回到房间,安顿好她后出门打探消息。
没过一会儿,地面不晃了,声响也隐了,大小姐又在房中独坐了个把时辰,才等到梨落回来。
大小姐连忙问她发生何事。
梨落手里提着食盒,将小菜端出来,边端边说:“没事,小姐莫慌,只是山庄地震。”
“是吗?”
大小姐将信将疑。
方才小师弟的表情相当严肃,显然事态严重。
山庄地震?
这么简单,她才不信!
是夜,大小姐见到一份江湖日报,虽梨落遮遮掩掩不让她瞧,却还是被她一把夺过,并得知了真相——
“御剑山庄:大魔头蓄势六年,险些冲破地牢。”
她这才知道,原来御剑山庄底下镇压着个大魔头,已有六年之久。
*
次日一早。
大小姐抓住送饭的梨落,好奇一问:“那任飞霜是何长相?”
梨落想了想道:“他们说他眉若蚯蚓、目胜铜铃、耳似蒲扇、鼻像酒糟、嘴如夜叉。”
“啊?”
大小姐啃着饭后脆梨一脸茫然。
这是个什么长相?
非人哉?
梨落从腰间掏出一支笔,沾了水在桌上唰唰唰地画出一幅画像,指给大小姐看,“大约是这副模样。”
大小姐瞧了一眼,差点将口中梨肉喷出,“这长相——!为何称呼他作‘阎王’,依我说,该唤他‘牛头马面’才是!”
梨落点头道:“所以不是每一个大魔头都如离人叙这般风流倜傥的。”
她试图扼制大小姐因离人叙对“大魔头”三字产生的好奇心和向往。
大小姐啧啧摇头,伸出食指左右摇晃,不以为然道:“梨落,你这么想就太不该了,难道因为他丑,就不配得到感化吗?”
梨落:“……”
大小姐学着少林寺的和尚双手合十捻珠,平静道:“阿弥陀佛,世间美色皆皮相,皆幻影,皆泡沫。”
颇有点看破红尘的味道。只不过稍稍翘起的嘴角泄露了她内心的小调皮。
梨落:“……”
*
任飞霜,男,年幼时屠城、灭门、杀人如麻。可怖的是,他有食人的癖好,喜剥人皮、饮人血、嚼人骨、食人肉。
因其不怕死、不惜命,不管是他人的命,还是他自己的,对他来说都贱如蝼蚁,所以肆无忌惮,以屠杀为乐。
最变态的兴趣爱好是喜欢看人濒死时的绝望眼神,常抓十几个活人,设各种人性游戏,围观他们困兽斗,以此来满足他的恶趣味。
江湖人送称号“阎王”。
实乃武林百年来,当之无愧的魔头。
任飞霜的横空出世,黑白两道伤亡惨重,为尽快阻止这种局势的蔓延,新上任的盟主东方情当机立断,与黑道头头魔教达成一致,双方联手,才将“阎王”绳之于法,关押在有神剑驻守的御剑山庄。
梨落爱危言耸听,她的话不可信。
江湖人士说的话也不可信。他们总喜欢夸大其词、言之凿凿。
大小姐天真地认为,任飞霜是个与离人叙一般无二的男子,非是走投无路才不会误入歧途。
离人叙年幼时,父母双亡,流离失所。
任飞霜同样是孤儿出身,天为父,地为母。
二人都是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只是,离人叙比较幸运,他遇到了他的小蝶儿,一生的救赎。
而任飞霜是否心有白月光,倒是不清楚。不过倘若有,也不至于堕落如斯。
若是她……
大小姐“咔嚓”一声,咬下一大口梨肉,“吧唧吧唧”咀嚼。
面上若有所思。眼里浮上了点异样的光,好像……有点期待,有点兴奋。
梨落见状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住,打住,小姐不可以!任飞霜是大魔头,杀人不眨眼!你千万、千万,千千万万不要去接近他!”
看她手舞足蹈的激动样,好像只要她说个不字,她就会夺门而出,去向庄主打小报告。
让爹爹知道了还得了?
大小姐摆摆手道:“放心放心,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傻子,白白去送命啊。”
但事实证明,她就是傻子……
*
大小姐支开梨落溜到了庄主房间。
庄主这个点,一般都在指导弟子习武,不会回来,是下手的绝佳时机。
她要偷一把钥匙。
一把——
能开地牢最底层那个被铁闸隔绝的牢房的钥匙。
她知道,那是一把灿金色的大钥匙,孔里系着红绳,藏在柜子最底层的木箱里。
——她趁庄主酒醉,套过他的话。
打开柜门时,她听见了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知是否冲着房间而来。
不能被人发现她的意图,大小姐连忙躲进柜子里,阖上柜门,透过柜门间的缝隙往外看,见到庄主爹爹推门而入,快步走向床头取下上头悬挂着的宝剑,转身要离开时,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异样,扭头望向柜子。
眉头皱紧,一双狭长的吊梢目,眸光无比犀利。
大小姐和他对上眼,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背上直冒冷汗,一层又一层,心慌得扑通乱跳。
庄主握着剑,一步一步朝着柜子走来。
大小姐屏着气,心跳飞快,全身血液涌向大脑,脑内却一片空白。慌得连说辞都没想好。
她已在祈求奇迹出现,恨不得这柜子下方突然悬空,好让她掉下去,离开这尴尬紧张的境遇。
眼见庄主的手已经触碰到柜子的把手,正待拉开柜门时,大小姐任命地合上双眼,打算自投罗网主动认错。
这时,一把冰凉的男声自门外响起:
“师父。”
庄主闻声回头,见三弟子站在门外。
“拓儿,你怎么过来了?”
“师叔们着我催您——”他目光掠过庄主脸颊,掠过柜门缝隙,落在庄主手上的剑,“取了剑快些回去。”
庄主赧颜道:“抱歉,让你们久候了。”
他于是连忙出门,急匆匆赶往前院。南宫拓虚掩上门,随他离开。
大小姐松了一口气,抹去额上汗水,见二人已经离去,便推开柜门而出,从柜子底层捧出个上了锁的小箱子。
锁头的钥匙也不知在哪,她遍寻了整间房都找不到,于是便将室内一切恢复原状后,带着箱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将首饰盒的钥匙藏了起来,唤了梨落过来叫她去找开锁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开锁匠来了,她又支开梨落,将小箱子丢给开锁匠开锁。
开锁匠的技艺颇为娴熟,他只窥看了眼那锁孔,便从怀中取出一根铁丝,凹成了个奇怪形状,探进了锁孔转了转,贴耳侧听,又转了转,三两下将那木箱的锁给打开了。
大小姐终于取出了地牢的钥匙,钥匙很轻,握在手心里,却沉甸甸的,有厚重感。
沉重地……
压着心田。
这几年来,她从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今日却有了些六年前的影子。
因为她知道,她将要去做一件大事。
而这件大事,不是一般的恶作剧,它会遭到庄主的严令禁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