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上阳宫,格外寒冷。
傅鸢躺在榻上,气息奄奄,已经起不了身。
她望着宫门外,仿佛看到一个身影逐渐走来。
那个身影,像是宗政殒赫,又像容毅。最后到底是谁,她已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身体里突然传来一股力气,她竟可以支撑着坐起来。
“来人,扶哀家起来,哀家要梳洗更衣。”她的声音很轻。
宫人们时时注意着她,立即过来搀扶。
穿上大红的精美后袍,花白头发被盘成高髻,簪上华丽的凤钗。
这曾是她最喜爱的装扮,什么时候起成了她的梦魇呢?
傅鸢缓缓躺回床上,思绪飘远,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她还是宸国公主,美丽又骄傲,仿佛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
明珠逐渐蒙尘,是从她遇见宗政殒赫开始的。
她爱宗政殒赫,所以愿意嫁给他,即使背叛母国,也要助他一展平生志。
她以为,他也是爱她的。从此以后,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没想到,宗政殒赫遇到了云贵妃。
而她,成了一座待拆的桥。
为了夺回他的心,她全力打压云贵妃。可是宗政殒赫竟然真的爱上了云贵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住她。
那时,喜欢云贵妃的不止他,还有容毅。
容毅觊觎云贵妃美貌,屡次讨要云贵妃。
宗政殒赫不舍得,又不愿得罪容毅。
于是,他给她下了天命剧毒,并把她易容成云贵妃的样子,送去给容毅凌.辱。
三日虐宠,她被送回北临。
回来后,宗政殒赫竟若无其事,让她继续做皇后。
哈,皇后?
一个恶心透顶的皇后!
那晚,她亲手剪碎了最爱的大红凤袍,发誓自己一定要报仇。
可是,她怀孕了。孩子是容毅的。
这是她的耻辱!
这孩子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宗政殒赫如何负心、容毅怎么凌.虐。
还有,她的一败涂地。
为了一个男人,她背叛宸国,卸去满身尖刺与骄傲,把柔软都给了他。
可是他,却在她的柔软上,一刀一刀地捅着……鲜血淋漓也不罢手。
母国不认她,宗政殒赫急于摆脱她。天地之大,竟没有她傅鸢的归处。
失败、恼怒、悔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可她不服输!她不愿那些负了她的人,踩在自己的尸骨上,笑得放肆猖狂!
她要活下去,她要报仇!
因此,她把剧毒逼进腹中胎儿身上,再把孩子生下来。这样,剧毒就转移到孩子体内。
对于她来说,这孩子就是她满身血仇的象征。生下来是死是活,她都不在意。
与此同时,云贵妃也怀孕了。他喜悦的笑容,刺痛了她的心。
傅鸢想出一条毒计。
临盆那天,云贵妃生下了双生子——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
她派人将宗政无筹抱过来,假作自己和容毅的孩子。而她真正的儿子容齐,早就被送去了西启。
后来,她让宗政无筹亲眼看见,他的父皇是如何嫌恶他、追杀他的,以此在他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蛰伏几年,她找到机会,给宗政殒赫下药让他发狂,亲手杀了最爱的云贵妃,还除掉了北临丞相秦永。
她知道,等宗政殒赫回过神,肯定饶不了自己,所以干脆借一场大火脱身,去了西启。
凭着心计手腕,她在西启后宫站住了脚。
只是对于儿子容齐,她总是厌恶的。
他的存在,仿佛宗政殒赫和容毅的结合,她连见他一眼都不愿,更别说给予母亲的关怀了。
回过头再看,齐儿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没有谁在意他的死活,又身怀天命剧毒,时时疼痛难忍,常常徘徊生死边缘。
每每回忆这些,傅鸢就万分愧疚。
只是当时的她,被仇恨塞的满心满眼,再抽不出一丝温情给齐儿。
以至于齐儿后来神志失常,日益严重,她也不曾察觉。
傅鸢记得,六岁前,齐儿还很正常。
六岁后,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玩闹、傻笑,好像身边有谁在陪他玩一样。
她曾数次偷看,发现书房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一个人。
在那之后没几年,她遇到了镜子。
镜子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面会说话的铜镜。
如果不是铜镜的陪伴和开解,她一定会在仇恨中越陷越深,直至迷失自我。
她到现在还记得,镜子初次说话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镜子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傅鸢不信。
可是不管她把镜子扔再远,镜子都会自己飘回来。她找来方士、和尚、道士,都没发现任何问题。
那时候的她,困守西启后宫,心中悲愤万分,却无处排解。
她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和任何人说真话,因为人心似水,说变就变。
可是镜子却不同。
她反复试过很多次,发现它说的话,只有她能听到。她不用担心,自己和镜子说的话,会被第二个人知道。
这意味着——它不会出卖自己。
这么多年来,她实在太苦太痛了,可是却无处诉说。
镜子的出现,是她最好的倾诉和发泄。
渐渐的,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镜子。
镜子从来不会多说什么,只会温柔地安慰她。
几句简单的安慰,她的心里却舒服了很多。
时间久了,她也觉得,镜子就是她自己。因此镜子说的话,她总是会听的。
比如镜子常说,她心里其实有齐儿,只是被仇恨埋的太深。
起初她不屑一顾。一个耻辱,有什么好在意?
可镜子总是一遍一遍地告诉她,齐儿又吐血了、齐儿又发烧了、齐儿又……
不可否认,听到这些,她心里很难过。
镜子总说,她在意齐儿。
十年陪伴,镜子把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扎进她心里——她爱齐儿,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他。
所以她寻来各种珍贵药材,替齐儿解毒。
许是药材起了作用,齐儿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时机快要成熟了,她把复仇计划分享给镜子,希望它帮自己再完善完善。
没想到,镜子听完后,沉默了。
几天后,镜子告诉她,最好的复仇方式,就是帮助齐儿,打败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
她不理解,这哪有让云贵妃两个儿子自相残杀来的痛快?
镜子却说,双生子是宗政殒赫和云贵妃的儿子,容齐是她的儿子。
如果容齐把双生子碾在脚下,不就证明,那对狗男女的血统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傅鸢吗?宗政殒赫悉心培养的儿子,却怎么也比不过她的儿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打击宗政殒赫的呢?
傅鸢觉得,镜子说的很有道理。
不过她在镜子的提议中,又加了一点。她不但要双生子输,还要他们输的一败涂地。
尤其是北临,若能让其灭亡,那双生子就是亡国奴,而齐儿却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双生子和宗政殒赫,从此都要向她和齐儿跪拜、磕头、求饶……
这种报复,可比简单的弄死他们,更大快人心!
她不禁兴奋起来,调整计划后,她出手了。
先让秦漫顶替容乐公主,和亲北临,嫁给宗政无忧。然后再用她,引发宗政无忧与傅筹间的矛盾。
本来她以为,齐儿喜欢秦漫,但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送秦漫去和亲。
果然不愧是她的儿子,如此心怀长远,以大事为重,何愁计划不成?
她放心了,离开西启前往北临。
然后北临发生巨变,宗政无忧和傅筹终于因为容乐打起来了。北临被一分为二,内战一触即发。
她装作偶遇傅筹,傅筹以为她是他的母亲,把她接入宫中封为太后,给了她接触朝政的机会。
可是面对宗政无忧,傅筹却不肯轻易出手。
她只好拿了云贵妃的骨灰去南境,当着宗政无忧的面,把骨灰全洒了。宗政无忧被激怒,把事情算到傅筹头上,主动带兵挑起战端。
随着宗政无忧离开,王妃容乐被人陷害,说她豢养男宠,因此与宗政无忧闹翻,也离开了青州。
如此,青州无主,民心涣散,正是拿下的好时机。
齐儿果然不负厚望,一个月不到就打下了青州。北临南境的半边国土,尽入他手。
她知道傅筹肯定想收回南境,于是装出重病将亡的假象,想要骗他回来。可惜傅筹不上当,势要收回青州。
好在陈王突然逃脱,傅筹的大本营被端,逼他不得不班师回援。
她知道,陈王逃脱这事,与齐儿脱不了关系。
后来,她用身世为要挟,骗傅筹去了宸国,然后迷晕关起来。
齐儿抓住这个机会,派人暗杀了北临废太子和陈王,嫁祸给傅筹。
母子联手,北临顿时群龙无首,朝政落入她手。
西启兵临城下,她截了大臣们的勤王诏,带着传国玉玺,亲自开了国都城门,迎齐儿入主北临。
从此,北临灭亡。
天道轮回,当初她助宗政殒赫建立北临。今日,她也可以助齐儿,灭了北临。
至于宗政殒赫,她自然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不久,宸尉欲联兵攻启,齐儿亲自前往宸国,帮助小宸皇弄死了镇北王宁千易,一手促成宸国皇权旁落、权臣倾轧的现状。
后来,齐儿御驾亲征,用了三年,把尉国打下来。
捷报传来那一刻,她想找人分享。
她习惯性地对着镜子说话,可是镜子没有回应,她只能去找宗政殒赫炫耀。
那一刻,他的脸色,极大地满足了她。
战事罢,齐儿带梁王世子容哲回宫,过继到自己膝下。
又过了几年,皇宫突然传来消息——皇后重伤昏迷,齐儿要出兵讨伐宸国。
她不禁纳闷了,西启从未有过皇后,哪儿来的皇后重伤?
难道,皇后只是齐儿找的一个攻宸的幌子?
可是出兵理由何其多,实在没必要,捏造一个子虚乌有的皇后出来。
这时还发生了一个插曲,就是她见齐儿身边没女人,特意送了两个女子给他,没想到他却气的举朝搬到东都去了。
这时,她才发现,齐儿好像脑子有问题。
只用了一年多,宸国被打下来。
齐儿统一了天下。
这一刻,她由衷地感激镜子。
若不是它的提议,她又怎么会改变策略,决心助儿子一臂之力呢?
后来的事,她记不太清了。
好像她联合朝臣,要齐儿纳后妃还是什么来着,结果齐儿说自己有皇后,很不高兴。
她找来太医。太医说,齐儿神志早已失常,他从小假想出一个美丽的女子,与他玩耍,陪他长大。两人成为恋人,结成夫妇,一世相濡以沫。
她没想到,齐儿竟病得这么重。
那次矛盾之后,齐儿再不见她,林申也从上阳宫消失了。
她知道,齐儿把他处理了。
她住的上阳宫外,到处都有禁军守卫,切断了她与朝臣所有的联系。
这种时候,她越发想念镜子。
唉,可惜镜子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她隐隐感觉,镜子的出现,就是为了劝她好好爱齐儿。
如今,她每天在上阳宫侍弄花草,悠闲自在,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齐儿不愿见她,她到底还是失落的。
不过,只要看到宗政殒赫这个老太监,她的心情就会好很多。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傅鸢眯了眯眼睛,看向上阳宫外。
那里,有一个身影逐渐走来。
走近些,那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男人。他穿着青色常服,面目威严。
“齐儿……”傅鸢轻唤。
容齐走进来,跪在傅鸢床前,握着她的手。
“母后。”
“齐儿……”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等他,问上一句。
“这么多年,你……你原谅母后了吗?”
容齐一顿,然后点头。
“母后,孩儿早就原谅您了。”
傅鸢笑了,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她摸着枕边的镜子,小声说:“我死后,把镜子放在我的,我的……”
话没说完,她的眼神已涣散,呼吸也停了。
容齐站起来,拿起镜子看了会儿。
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他的脸上无悲亦无喜,声音冷的像结了冰。
“告诉容哲,厚葬太皇太后。”
他拔出贴身佩剑,刺进旁边一个老太监的胸口。
老太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全白的头发被鲜血溅红了一缕。
“把他挫骨扬灰,送到母后墓中陪葬。还有这面镜子,记得放进母后的棺椁中。”
“哐当——”
铜镜被人扔在地上,容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上阳宫。
冬日的阳光照着他的背影,寒冷的让人牙齿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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