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轲感到自己被放置在了床头柜上。
四周的环境很明亮,不是灯光的作用,周围是真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连窗帘都是洁白的。
只有几束鲜红的玫瑰被搁在远处的白色圆桌上倒放着,红得像要滴血。
一个护士打扮的中国姑娘拿着洗好的玻璃花瓶进来,对着半坐在床上的女人微笑:“冯姐,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
护士将玫瑰拿出几朵放进花瓶,转身时看了看林轲的方向:“路先生昨天给您带的礼物就是这个?”
年轻的护士略微弯腰去打量床头柜上的模型:“做的真精致,我家就住在故宫附近不远,等冯姐你生产完了,回国的时候我带你去转转。”
冯聿琳正捧着《园冶》在看,这本承载了古人造园智慧的书她记不清已经翻了多少遍,书的边角已经卷曲发黄。她听到护士的话后眉尾微微垂下,配合着嘴角上挑的弧度,很像是在苦笑。
“啊,对不起。”护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冯姐肯定去过故宫很多次了吧,听说您和路先生在建筑方面都很擅长……”
初出茅庐的女孩一着急就容易脸红,冯聿琳也不忍玩笑她,只是晃晃脑袋:“不,我没去过故宫。”
不怕人笑话,她甚至连北京土地的温度都未曾感受过。
“当年战火纷飞地,逃命的逃命,出海的出海,谁又来得及去理解旅游这个词的意思。”她让小护士在自己身边坐下:“小赵,你知道路先生为什么把这个模型送到这吗?”
小赵摇头。
“他想让我记得他的好,记得以前的情分。”
冯聿琳把书放下,捧起故宫模型放到自己面前打量。
林轲这才能看清她和小赵的脸。
冯聿琳好像消瘦了不少,孕妇普遍容易长胖的惯例在她身上好像并未得到回应,而坐在一旁的小赵……林轲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去看。
因为他觉得很像一个人——赵蕊?
“小赵,你之后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去?我指的是回中国。”冯聿琳问。
小护士谈到这个话题眼眸子里突然闪过一抹亮色:“回祖国去!”
冯聿琳:“哦?”
她明明白白地从这个年轻的姑娘身上看到了热血沸腾。
“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医生。”小赵笑着说,她扬起的语调里带着想藏也藏不住的骄傲:“我是家里第一个出国留学的,但是我还是想回国……”
“……死了太多人了。”她激动的神情又暗淡下来:“您别看我年纪小,这几年国内发生的事我也都知道……我的母亲让我不要回去,说,说不准又会打起来……”
冯聿琳微微抿起嘴看着这个小姑娘。
这个孩子的父亲,几年前在给战士治疗的过程中被子弹打中头部,整个家里现在就只留下个形单影只的母亲。
“当时情况很糟糕,没有父亲急需的药材。”小赵苦笑着:“他听附近村民说山头上可能有草药,他就去了。你说怎么有人这么傻,打着仗呢还到处乱跑……”
她没继续说下去,冯聿琳也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安慰的话,也就只能跟着她沉默。
“但是我还是想回国。”小赵抬起头:“我父辈坚持了一辈子的事,我想继续下去。”
冯聿琳由衷地发出微笑,她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问:“那为什么一定要回国呢?在国外不一样能够救死扶伤吗?”
“唔……”小赵眉毛拧起来显得有些好笑:“这怎么能一样呢?美国这边不乏优秀的医生,而我要把学到的东西带回去,不就能救治更多的人吗?”
她说着,突然又笑了:“哈哈哈,冯姐你别打趣我了,我是一定会回国的,虽然国内目前的医疗设备还比不上这边,但并不妨碍我传输知识嘛~”
冯聿琳看着年轻的小赵,面露欣赏的同时心里又像是被重锤抡了一次又一次。
这连小姑娘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为什么路贝建就想不明白呢。
她坐在床上,关于国家和事业这两者的关系几乎成了她的心魔,而这个心魔又萦绕了她一辈子。
几天后,路贝建来了。
他依旧带着玫瑰花,因为妻子喜欢。
“……”和往常一样,自从那天她说了“离婚”二字,路贝建就变得异常沉默。
因为不论他说什么,冯聿琳都不会好好听。
“你这么爱国,为什么不在中国将孩子生下来。”他的话很平常,他也只想问一下为什么,毕竟在这里出生,孩子很大程度上就入了美国国籍。
但这话听到任何一个女人耳朵里都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在质疑自己归国的心?他不想对这个孩子负责?他以为我还跟小女生似的是在跟他闹别扭?……
蹭地一下,不知来处的火气就往头顶上冲。
“路贝建。”她转头瞪他,这是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正面看他:“你的母亲是我张罗送进医院的,你的父亲是我亲自打理下葬的,现在连你的孩子你都不想负责?”
瞧瞧这话,多让人寒心。
两个人心里的冰窟一日更比一日深。
“我没有说不想负责!”他慌张地解释。
冯聿琳:“你凶我?”
林轲看着这俩人此情此景,莫名地就想到了邢路,他和邢路这厮吵架的时候邢路也说过“你凶我?”这样的话,不过听到人耳朵里却像是受了委屈撒娇的调子,和冯聿琳的吼叫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唉——林轲心里叹气,他真的不想看这俩人吵架了,如果是梦的话赶快让老子醒来吧,不然邢路和铃铛早上又不记得吃饭了。
“我们两个都冷静一下好不好?”路贝建求饶似地颓在椅子上。他工作了一整天,又通宵了几个晚上,当下大声说话都够他心脏突突跳好几下的:“我们两个好生聊聊,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冯聿琳:“出去。”
“你在我这里就像个骗子。”她说,说完之后就叫来护士,把人赶了出去。
夜晚的繁星在医院的上空断断续续地闪着光芒。
路贝建手里拿着故宫模型,刚才妻子情绪激动突然就要摔它,还好夺地及时。
从林轲的视角,能看到这个男人靠着栏杆在抽烟。他的眉头好像很久都没舒展过,眉心留下深深的印子。
他站了很久,一直等到小赵关上冯聿琳的房门出来,他才将快烧到手指甲的烟给灭了。
“路先生,冯姐睡了。”小赵眨眨眼。
“麻烦你照顾了。”他苦笑一声。
“你们俩为什么会闹这么大的矛盾?”小赵给他打了一杯温水,又拿来两把椅子:“方便跟我说说吗?”
“……”路贝建抬头,他参加完报告的西装都没有换下来,眼下被心绪憋地慌,只能解开领口的领带。
“我喜欢建筑。这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没头没脑地叙述着:“我当然也爱我的祖国,我的妻子,但是这些爱也是有区分的。”
“国内没有支持我设计的技术,材料,各种条件都不如美国。我想建造一个像故宫,像金字塔这样承接文化和历史的现代建筑。”
“人的一生太短了,我真的不确定回国之后我能有多少年的精力可以耗费,至少在这边,我的理论有支持者,我的设计有实现的余地……”
说到这,他深深的叹气,又不说话了。
小赵在一旁默默听着,觉得事情有些玄幻。
“您是一位伟大的人。”小赵思来想去也只能这么说了。
而林轲听到这话的时候噗呲一声就笑喷了,他觉得邢路要是在他身边肯定得瞪他。
小赵:“嗯……我的意思是,您的思想很……”
“很无法理解是吧。”路贝建手上拿着烟反复摩挲:“你也不用理解,我的妻子也不能理解。”
“其实你们可以好好聊聊,关键在于你们不说明白。”年轻的女孩没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这位路先生,因为她认为这种人根本不可能被人影响。
林轲坐在故宫模型里左看看又看看,无聊地开始撩起了腿毛。
“不是,不是没说明白的问题。”路贝建将香烟扔进垃圾箱:“最主要的原因是距离。她没有安全感,中国和美国隔了一个太平洋,她从来不相信这种爱情和家庭能长久。”
这就必须得让其中一人对自己的选择放弃。
但是他们双方,直到多年以后都未放弃自己的选择。
“都是我的错,我以为她能明白我为建筑事业奉献一生的决心……”沉默几分钟,他站起来,对着小赵笑笑:“今天谢谢你,我该走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会议。”
他将模型交给小赵,走前为了缓解压抑的感觉,他弯起眼角打趣道:“几个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女人?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得设计一个精神病院装她。”
说完,表情又落寞下来,苦涩地往远处走去。
林轲从模型往外看他,觉得这个高大的男人步履蹒跚,散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孤独。
时间跳转,好像又过了很久很久。
林轲发现冯聿琳房间圆桌上的花束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品种,有百合花,有向日葵,有康乃馨……不过看了一圈,没寻着玫瑰。
这个时候的冯聿琳已经将孩子生了下来,她抱着宝宝,这只有几根毛的大胖小子在她怀里呼呼睡大觉。
小赵时常忙进忙出,她也爱这个刚出生小子,白白净净地,越发地好看。
林轲也想看看这小孩,但是被困在阳台上的模型里,不论他将眼睛横着摆还是竖着放,都看不到。没错,他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他当下已经被放置在了阳台上。
“冯姐,好像是哈佛那边寄来的信。”小赵拿着信封进来,洗了把手用指头轻轻戳了戳小孩的胖脸。
冯聿琳看了一眼寄件人,那是哈佛大学很有名望的老教授,信里内容如是写道:
亲爱的冯,近来过得如何?抱歉因为身体原因我不能来看望你,祝愿你和你的家人都健康。
这次我将代表哈佛大学设计研究院邀请你参加本次的学习,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回复。
给予你最诚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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