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叫楚忱。
他的名字,段喻就算死了,都记得。
梦里,楚忱一席白衣,暗纹泛青;银靴生灿,雾里染蓝。
他的身姿挺拔却又有几分瘦削,眸若深溪,神色疏离,背负一把银色的扶霜剑,踏雪无痕,行路无声。
他眸间染冰,唇畔生寒。最是人间清冷,也最是人间绝色。
大梦将醒,段喻皱了皱眉,顺带着艰难地弯了弯手指,他终于睁开了这闭了数年的眼睛。一束光落在了他的眼窝,一滴泪顺着直挺的鼻骨滑下。
“妈的,真疼。”
段喻说了这多年来的第一句话,果然还是句脏话,这可以,很是他的风格。
他伸手擦了下已经滑到下巴上的泪,看着落到指尖残存的潮湿,段喻扯了扯唇角,想起来他死前的最后一幕。
*
“楚忱,你是希望我现在死啊,还是一年以后,被你的噬魂咒燃尽了魂魄再死啊?”
段喻忍着本元被燃烧的剧痛,一边说话,一边挑眉。
他唇边的鲜血难以抑制,却依旧笑得灿烂,仿若,疼痛与他无关。
楚忱神色与往日无二,只有微微发抖的指尖清晰地体现着,他的情绪很不稳定。
旁人无法发觉,段喻,却是一眼,便看了个清清楚楚。
“楚忱?你抖什么啊,怎么,终于是明白了,你喜欢我?”
段喻眯着眼,靠着身后的石头墙,他的指尖死死地抠着地上的泥土,顺带着,淋漓的鲜血渗入潮湿的泥土深处,不停地滴滴答答着。
段喻的声音里依旧是那副玩味世俗,但是这句话,却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最深处——那团最炽热最滚烫的地方。
他想听楚忱那一句喜欢他,喜欢到只要听到一小声,便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一点遗憾。
楚忱盯着面前的人,他两片淡色的唇紧紧地抿着,神色中,是让人看不出的情绪。
“楚忱,说嘛,你是不是喜欢我?”
段喻的话再一次说出口,声音,情绪,都与过去每一日地调·戏,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你不是问我想你什么时候死吗,如果可以,请立刻,马上。”
楚忱的声线清冷,单薄,和他那个没人气的脸一样,让人听了便心生寒冷。他的喉结几乎不可查地抖动了下,顺带着呼吸,重了一丝。
楚忱的话随着空气,钻进段喻的耳朵,然后深深扎进他燃烧的肺腑之间,深入骨髓的痛苦逼得他无处可逃。
段喻却依旧笑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带上了让人难以察觉的水汽。
“好啊,都听你的。”
段喻最后瞧了一眼楚忱染冰的眉眼,唇畔叹出了一丝略带着解脱意味的呼吸,他单手捏诀,所有功力集于指尖一处。
接着,他没有一丝犹豫地直接将那一处,戳向了心口。
撕心裂肺的痛,却不及楚忱说想他马上死,一分一毫。
段喻感受到体内原本沸腾着叫嚣着的血脉,一寸寸结冰,慢慢归于平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楚忱。
楚忱单手紧紧捏着扶霜,捏到指尖流出艳红色的鲜血,鲜血滚烫,染红他一尘不染的白衣,顺带着,还染红了他一双清净的眼。
“他哭了吗?”
段喻已经没办法再张口说话了,只能在心里默念着。
“楚忱,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要后悔了。”
“楚忱,不然,我们来世见吧。”
“但是,我刚才下手有点重,好像,没有来世了。”
混世大魔宗,滔天大孽障。令人闻风丧胆,令野兽噤若寒蝉的墨檀邪宗——段喻,段怀言,于九陆历法二百三十一年,自裁。
这一日,普天同庆。
云胥楚氏凝远君,楚忱,功不可没。
一时间,云胥楚氏被九陆推为首当其冲的修仙第一大家,而高洁名士凝远君楚忱的事迹,也被人人所传颂。
世人说楚忱君子如水,淡如菊,冷如松,所行皆为正义之事。
楚忱站在云胥山巅,看着云雾缭绕,芸芸众生,眼底,却再无一丝颜色。
*
段喻把自己手上那最后一点泪痕在衣服上蹭蹭干净,起身坐了起来。
“莫名其妙,怎么就活过来了?”
他看了看周遭的景象,一间破屋子,屋顶好像还有点漏风,段喻往前面走了几步,看见一口水缸,突然觉得口渴了些,掀开水缸上的破盖子,段喻在喝水之前,看到了自己的脸。
竟然,没有一点点区别。
段喻心里纳闷的很,随便拘了两捧水喝进嘴里,心里倒是琢磨上了,想了半天,倒是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他自己下手有点狠,直接把自己的本元震碎,毁了个稀巴烂,想黏合都合不起来。倒是单单忘了一点。
段喻曾经在人间毁了一个仙家,只为救一个五六岁的小瞎子,小瞎子是救起来了,可是他那个哑巴爹,却死了。段喻又不能把这个小瞎子放在身边,就只能自己捏了个皮囊,然后分了他本体的一缕魂魄,勉强给这个小瞎子做了个爹。
而现在,看样子,是这缕魂魄养起来了,慢慢召回了他的神志。
不过,这神志是回来了,段喻的修为大打折扣,这一缕魂魄才能有多少能力啊。
但是还好,段喻不修剑,不修毒,而是修气。
修气是他自己研究的方法,将气调息至整个体内,将意念集中于一处,一弯青哨,便可以操纵这世间万物。
虽然修为没了,但是能力还在,欠缺的就仅仅是能支撑的时间而已。
段喻坐在那个只能勉强叫做是榻的榻上,盘腿调息,内心里满意自己当年没去云胥修剑,也没去三玄修毒,不然现在重生回来,就真的是废物一个。
他当年没去这两家也是有原因的,段喻自打生下来,就没爹没娘,每天都和阎王爷打交道,只把活着看成唯一重要的事情。
还好,上天眷顾,段喻白日里捡着烂菜叶子,夜里就缩在破庙里,冬天了就捡一些富贵人家不要的破布烂袄,也就这么活了下来。
当段喻发现自己已经可以不用和阎王爷打交道了的时候,他便在自己以前觉得唯一重要的事情前面,加了个限定语,变成了,只把自在地活着看成为唯一重要的事情。
也就是自在这两个字,让段喻放弃了去云胥楚氏和三玄霍氏。
云胥呢,是一个正气凛然的地方,师从云胥的剑修,都必须心怀正道,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行侠仗义,行光芒正途。
段喻觉得,他还是算了,他不想匡扶天下,只想匡扶自己。
至于三玄,也是修真界一大门派,里面的门生,修毒,修蛊,虽说他们不用匡扶社稷,但是段喻觉得三玄的手段还是太阴暗了点,他不喜欢,所以,也没去。
也就是都没去,所以才造就了段喻这个旷世奇才。
前世的时候,段喻总是一个人躺在墨檀山上,而且呢,是躺在墨檀飞瀑最上面,最边缘的一块大石头上。
他眯着眼,看着天上云影,翘着二郎腿,任凭湍急的水流崩得他浑身潮湿。
每每那个时候,段喻就会感叹,亏了自己哪都没去,不然,哪里这么自由快乐。
除去感叹自在,他还会暗自腹诽,若是当年真的去了云胥,他这气修的独门心法,肯定会被埋没,那他以后就得每天拎着个破剑,想想就无聊至极。
段喻就这么想着想着,突然听见门吱嘎一声,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仔细分辨着他的眉眼,倒是看出来,这少年,就是他当年救回来的小瞎子。
段喻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这小瞎子的哑巴爹,哑巴,是不能说话的。
段喻一直是个嘴碎话多的人,见到人,不管是搭话还是骂街,第一个说话的,肯定都是他,这一下子给了他一个哑巴的限定,段喻觉得浑身上下哪都难受。
“这也不是回事啊,现在是九陆公历多少年啊,面前有人还不能问,哎,真的,烦。”
段喻在心里独语。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我这具身体的身份,依旧是面前这个小瞎子的哑巴爹,但是我段喻好不容易活过来了,自然是不能一直给小瞎子当爹的,那还能怎么办呢,不然再造一个吧。”
段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惊叹于他这惊人的才华,便打算分自己一缕魂魄出来。
不过,他诀还没有捏出来,便尴尬地笑了一下。
“还分一缕魂魄,我现在就是一缕魂魄,上哪去再分一缕魂魄去!”
段喻把没人说话的怨气都转变成了自己与自己说话的心语。
他眨了眨略带着几分无辜的桃花眼,朝着面前的小瞎子心虚地笑了下。
“对不起了,小瞎子……”
段喻过去常挂在腰上的一弯青哨,早就随着他前世的灰飞烟灭而不知所踪。
“没了青哨,口哨也是哨。”
他卷起舌头轻轻吹了下,前面的小瞎子整个人一颤,停住了动作。
段喻眯了下眼,心道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你记住,你爹生病了,但是病不至死,他不需要吃药,不需要吃饭,只是在榻上躺着就可以,你不需要难过,你爹还会好起来。”
段喻说完这些话以后,再次卷起舌头吹了个口哨,那少年眸色重新恢复了清明。
“大功告成!”
段喻在心里又念了句,然后抓了几捧空气,混进去些许念力,重新又给小瞎子捏了个哑巴爹。
做完一切事情,段喻见着小瞎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自顾开门走了出去,这重新活都重新活了,怎么着,也得找个人问问现在是何年何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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