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嗯”了一声:“是呀,看热闹。我一辈子最喜欢看戏,如今在学宫里头,这么多门派,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前世今生,每天找上一个门派来论道,打发打发这学宫中的漫长辰光。”
他口气闲闲,却一点也不像是在玩笑。
唐青祝默然,他心知如同在那洞天中一样,现下是个极好的时机,他一方面想要看看自己的回忆,一方面却又不想被有鹿看穿。
算来算去,如今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先强行闯出去。
可是该怎么闯?
就在他为难之时,不知何处忽地响起了冥鸿的声音,他在着急地说着什么,却一点也听不真切。
唐青祝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下一刻,连自己也不曾反应过来,人已循着那声音去了。
荒野无边,唐青祝一直朝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出现了一段城墙。
他遥遥望见,猛地一惊,眼前分明便是那尤城城墙!
果真了。
唐青祝深吸一口气,冥鸿的声音又起,竟像是顺着风在朝这边飘,模模糊糊的,在冥鸿停顿时,唐青祝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几乎不用细想,立时便听出来了,是五百年前的唐青祝。
他掐诀朝着城墙边掠去,飞身至半路却又停了。
回头看天上,并不是血月,白亮的月光落在草叶上,看上去那么柔和,像是人间最可怜的霜。
唐青祝没由来地有些惧怕,这是有鹿的主场,还没有弄清楚他的目的,不能贸然闯过去。
这般想着,唐青祝心渐渐沉了下来,他问:“你为何非要看这些旧事?别人的事情与你何干?”
有鹿笑了笑,并不答话。
唐青祝敛眉,问:“莫非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摸清每个人心里的恐惧,从而控制别人?控制人心很好玩么?你净一道派中的人,是不是个个都在你掌控之下?”
“是。”有鹿这一回干脆地答,“我的乐趣便是看人心,只有看透别人心中的弱点,我才能自若地与人相处,若不然人人都抱着害我的心可怎么好?”
唐青祝头脑稍稍冷静了些:“你这是想让我师徒几个跟着你们走?”
“不敢。”有鹿笑了笑,“只是青溪派湮灭已久,许多人已不曾听过这名号,如今却忽地出现,我有些诧异。对你们师徒几个嘛,纯属好奇,大家一起论论道而已。你若是不信,我将这地方全权交给你可好。”
唐青祝直截了当道:“这是你的存思,我不信你。”
“跟你这种薄情的人说话真费劲儿,要想变得强大,自然首先要找出自身的弱点,这不是为了你好么?”有鹿道,“你在这存思的天地中找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将这害怕抹去,才能修道近神啊。”
电光火石之间,唐青祝忽地明白了,这居然是净一道的修道方式,他师徒几人一个不妨,竟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被迫用了别人家的修炼之术。
有鹿说的话不无道理,只是这种修道方式未免太激进了些。
唐青祝冷言冷语地问:“知道了恐惧又如何?灭掉恐惧?怎么灭?”
“这简单。”有鹿笑,“我给唐掌门举个例子,若是有人让你心生恐惧,那么谁让你恐惧你就杀了谁呗。”
唐青祝悚然,猛地想起先前的场景,他自入了这存思的天地,桩桩恐惧都与冥鸿有关。
这说明什么?说明冥鸿是他修炼道心的最大障碍。
有鹿像是看破他心境,忽而哈哈笑起来:“瞧把你吓得,没让你真的去杀冥鸿,是让你在这迷阵中杀了他。不要告诉我你不懂,这跟存思想神是一样的,只不过上清道的存思是想好的,我净一道嘛,是灭掉坏的。相当合情合理,且更为直接,不是么?”
唐青祝此时神思还算清明,闻言只觉得荒唐,问:“若是人的恐惧来源于整个世间呢?怎么办?杀光天下所有人么?”
有鹿应:“你是在为我的弟子们担心么?没什么好担心的,恐惧在不同人的存思过程中有不同的模样,总有解决办法。”
正在此时,远处五百年前的唐青祝喊了一声:“冥鸿!”
唐青祝咬了牙。
有鹿问:“你还不去看看么?”
半晌,他见唐青祝仍不动弹,忽地叹了一口气:“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还想知道什么?我回答你。”
唐青祝刻意放缓了呼吸,试图压制住五脏六腑的躁意,问:“你告诉我,这既是你净一道的修炼秘术,为何要带我师徒几个进来?”
有鹿道:“我早先已说过了,投缘。”
唐青祝嗤笑一声,明白他不会再多说,心头却猛地松了一下,叹道:“你就像那只狐狸一样。”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唐青祝掐了诀,朝着远处荒野之上的城墙掠去。
远远的,像是海市蜃楼般,随着城墙越来越清晰,视线里慢慢出现了一方恢宏的城楼。
的确是还未成为坟场的尤城。
唐青祝将将赶过去,就见那前世的自己正抱着冥鸿在草地上飞奔,跟上次他于幻象中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到了近前他才看到,二人身后追赶着无数敌军,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来攻城的。
他听到五百年前的自己在说话:“跑到城墙下就有救了。”
那声音是发颤的,冥鸿分明是受了伤。
这距离其实尚远,唐青祝看不清二人的具体情状,但是那画面已在脑中浮现,他清晰地看得清,冥鸿痛苦地紧闭着双眼。
他甚至觉得手中有温热的触感,是因为沾了冥鸿后背的血。
唐青祝有点发愣,又转头去看那追击而来的敌军,里头竟是人妖皆有,可就算是人,也已沾上了不属于人的气息。
五百年前的二人还在奔逃,唐青祝有些不忍心去看,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脑中有一丝神志犹自挣扎着,他费力地想起什么来,匆匆前行去看那尤城城墙,果真在城墙跟前看到一层牢不可破的屏障。
那屏障来自于一个青溪派的妖修,正时不时地散着微光,守护着里头的八十万人。
高高的城楼之上,立着一个修长冷清的身影,那人手里执着一把折扇,身后是蓄势待发的箭队。
是纪堂。
待到唐青祝看清是他之后,纪堂的声音回荡在了整个荒野之上:“子告!冥鸿!”
那头唐青祝像是失了飞腾的术法,只得紧紧抱着冥鸿,靠双脚跌跌撞撞地前行着。离城墙尚有一段距离,远处紧随敌军而来的还有一道闪电。
闪电划破天空,照得人脸惨白。
唐青祝一愣,他在这一瞬间想起来了,他与冥鸿没能跑到城墙底下。
果然,荒野之上的唐青祝不知为何忽然前行不得,一个趔趄往前一跪,抱着冥鸿滚到了地上。
五百年前的唐青祝晕过去了,冥鸿却挣扎一下,忽地直起了身,丝毫没有方才那般受伤的狼狈模样。
敌军和闪电都到了近前,他紧紧闭了一下眼,扭头去看城楼之上的纪堂。
纪堂慌忙喝了一句:“冥鸿不可!”
冥鸿却未开口。
他伸手解下唐青祝背上的青冥剑,掐了个诀,一道透明的光缓缓升起,温柔地包裹住了地上的唐青祝。
顿了一顿,那光合拢成圈,在压城的黑云底下成为一轮柔和的圆月,缓缓将唐青祝朝着城楼送过去。
城楼上的纪堂见到这一幕,立时想要飞身下来,冥鸿喝了一句:“纪堂师兄停!”
他这一声气势极盛,敌军最前头的妖人被喝得顿了一顿。
冥鸿勾起嘴角,挺直了身子背对着尤城,包裹唐青祝的光已越过屏障,直接到了纪堂跟前。
纪堂慌忙伸手,接过了唐青祝。
冥鸿垂眼看着荒野上的深草,道:“这一战无可避免,为了争取一段时日,不得不行此招了。还请纪堂师兄帮我瞒一瞒子告哥哥。”
纪堂远远看着他背影,最终是点了点头。
冥鸿背对着他,却像是看清了他的神情,兀自笑了一笑。
他看着眼前即将包围过来的妖人大军,轻声道:“青冥,我留一线清明神思在你身上,拜托帮我保管好。”
伴随着这一句,青冥震颤起来。
冥鸿后背上像是伤得极重,血浸透他衣衫之后滴落在地,凡是触到他血液的荒草,竟是在瞬时之间全都枯萎焦黑。
五百年后只能旁观的唐青祝悚然一惊,心道自己没有猜错,冥鸿果真……
这念头像是一柄倒吊的斧子,提得久了绳索在此时忽然断掉,重重劈在他心上,痛得他几乎不能喘息。
那头妖人大军已彻底兵临城下,也将冥鸿围在了中间。
唐青祝整个人疼极怕极,不由得朝前奔去,想帮他挡一挡。然而任他怎么奋力狂奔也始终触不到冥鸿,怎么跑二人之间的距离也不能缩短。
相隔了五百年,又怎么会真的拥抱到他?
五百年后跟五百年前一样,他再迫不得已,终究是抛下了冥鸿,将他一个人留在了敌军中间。
敌军喊声震天,闪电过去许久,炸雷终于从头顶滚过,暴雨哗啦一声泼下来,瞬时覆盖了天地。
在难以言喻的嘈杂中,唐青祝敏锐地听到一声嘶鸣。
他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见一团黑雾袅绕着冲天而上,竟是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只麒麟。
像是天上地下有一座斜着往上的桥,麒麟带着黑色火焰往上跑去,魔气四溢,一下子冲散了看不到边际的妖人大军。
唐青祝愣住了,城楼上的纪堂也愣住了。
那是冥鸿在魔气的裹挟之下化身的麒麟,没等任何人或妖反应过来,场面已变作了单方面的屠戮。
魔麟对妖人大军的屠戮。
唐青祝一颗心凉透了,痛意变作麻木,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不过转瞬,妖人的尸体已堆积了满地。
魔麟在荒野之上如同鲲鹏入海,自如肆意,将一片血腥的战场变成了一场难以言喻的大戏。
甚至带着凛冽的美感。
唐青祝脑中一片混沌,费力地想到,既然冥鸿放开魔气之后这样强大,为何江国后来还非得向梁王割地,以此来换尤城百姓的性命?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荒野之上妖人死伤过半之时,又一道闪光划亮夜空。
那闪电撕裂黑色的时候似乎带着怒意。
城楼之上的纪堂最先反应过来,他匆匆将唐青祝托付给旁人,六合扇一展,生生在荒野之上掀起一阵飓风,裹挟了一道光,堪堪将魔麟笼罩于其中。
“青冥!快!”纪堂暴喝一声。
唐青祝看得真切,那道迅疾的闪电,分明是冲着魔麟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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