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本名朱明璇,虽出身簪缨世家——汝州朱氏,但却是旁支孤女,又没有在朝为官的叔伯兄弟撑腰,身份在秀女之中算不得多好。
她自幼父母双亡,亦没有兄弟撑门面,家中屋舍、田产、商铺早已被族中收回,一丝恒产也无。
幸而朱氏宗族重视子孙教育,亦不会对失怙子弟弃之不顾,族里专门开办了义学。朱明璇丧了双亲之后,便与朱家其他失恃失怙的孤儿,一同进了族学受教。
义学中的几位先生,均是朱家族人,个个进士出身,满腹才学。只不过为人有些孤傲、刻板,失了圆滑,又不耐官场钻营、投机之风,这才弃官回乡,在朱家族学中当了一名教书先生。
其中有一位族叔,与朱明璇的父亲是同一支下来的堂兄弟,幼时还受过其帮扶。见绝了户的兄长,竟还留下了一幼女,便与族长商议,将朱明璇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带回家中,与自家小女儿放到一处教养。
后来梁帝继位,大封六宫,妃嫔的位份之中却多有空缺,皇嗣也只有大皇子这一根独苗儿。为绵延血脉、开枝散叶,便着礼部准备选秀事宜,以充盈后宫。
汝州朱氏作为世家大族,这选秀之事,自然跳不过他家的姑娘。
可族长唯一的女儿,已在今年年初刚刚说了亲,剩下嫡房的几家又没有适龄的闺女。即便从旁支远亲中挑几个明理聪慧,又模样秀丽的姑娘充作嫡支女儿,递了名帖上去,宫里太后娘娘也不会把过高的位份,给了这些个“假凤凰”。
自家姑娘无缘入宫一搏,服侍圣上。至于其他符合条件的朱家女,一则她们毕竟隔了一房,关系本就不甚亲近,二则身份不高,没多大可能荣登高位,为家族谋利。朱氏掌了实权的嫡系一脉,便对此事不甚上心,只是让各房将家里合了条件的女儿,自行报了名帖上去。
朱氏其他几支自然明白,若无家族鼎力相助,想在大选之中获封高位又谈何容易。纵使有幸入选,以自家姑娘的身份,不过封个贵人、美人,这辈子便也到了头了,最后不过一个孤老深宫的结局。
只要是疼爱姑娘的人家,哪个愿意去趟这浑水。一时之间,朱家姑娘定亲的便一下多了十几人。
待朱家族长收到消息时,族中原有近二十个适龄的女儿,现在竟只剩下三、四人尚未定亲。都是为人父母的,族长自然也明白旁支这番动作,不过是不愿让自家女儿去宫中做炮灰。可若是这次选秀,本与大梁皇室代代联姻的汝州朱氏,却一个秀女都没有,难保圣上不会对朱家有什么想法。
出于大局为重的考量,朱家族长顾不得再为区区几个小姑娘劳神,急急忙忙派人下去,将剩下的几个朱氏女的名帖,全都收了上来,并命令那几家——不许再私自给家中的女儿定亲。
收养朱明璇的那位族叔,整日与书本、笔墨打交道,对外间之事,一向不怎么有兴趣。等周围几户人家全都匆匆忙忙,将未嫁女儿的亲事定了。他这才后知后觉,赶紧去给家中的两个女儿张罗女婿。
可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尚未寻到合适的人家,族长派来的人,便已登上了他家的大门……
汝州朱家,最后确定参与选秀的旁支姑娘,一共有三位。而这三位姑娘中,又有两人在初选之时,便因行止不雅被刷了下去。
有幸进入最后一道殿选的,是为了养父一家,曾在朱大族长面前哭求,为养父亲女争取来了自由身,自己则毅然进入深宫,决心拼出一条出路的朱家旁支女——朱明璇。
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只担了虚名,实际既无财帛傍身,又无权势撑腰的朱家“贵”女,最后竟在殿选之上,直接入了圣上的眼。让他不顾太后娘娘的不悦,和皇后沈氏的劝阻,决意将她册封为四妃之中,排在第二位的“淑妃”。
位份甚至越过了另两位出身权贵,由先帝亲自册婚的潜邸侧妃——贤妃和德妃。
其他人许是不明白,只当是那位新晋的淑妃娘娘姿容娇艳姝丽,性子又活泼可人,比后宫其他贵女出身的妃嫔,更讨圣上的喜爱。
可悄悄躲在承庆宫养胎的柔昭仪宋氏,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这位梁帝的新“宠”,可是她与梁帝共同选出来的。
目的——就是让她继德妃之后,成为这后宫中,一只新的挡箭牌、烟|雾|弹。
表面上,这淑妃好似风光无限,盛宠不断,圣上对她很是偏爱,实际则是为了纵的她忘乎所以,肆意生事,将后宫之中的水再度搅浑,顺便把其他宫妃嫉恨的目光,也吸引到她一个人身上。这样梁帝的心尖肉——柔昭仪,便能安安稳稳躲在后方,远离后宫纷争,坐收渔翁之利。
淑妃承宠不过三月有余,便诊出了喜脉。这也是梁帝继位后的第一件喜事,太后娘娘显然也没有料到,这淑妃竟还是个有福之人,这么快便传出了喜事。对她最初的不喜,也因此而消退了几分。
对于柔昭仪和梁帝来讲,这件事——其实早就在他们二人的预料之中了。
早在朱氏初次承宠之时,梁帝便已吩咐了太医院,让专精妇科的御医,每日为祥宁宫,预备适合淑妃所用的养身滋补汤药。之后一连三个月,他又有一半时间,是在祥宁宫与淑妃一道安寝的。内调外养,加上承宠不断,怀有身孕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待淑妃喜脉刚刚爆出没多久,满宫女眷尚赤着眼睛,嫉恨不已地盯着祥宁宫。柔昭仪便趁此时机,在承庆宫小花园散步的时候,一个不慎“昏 ”了过去。宫人们见此,赶忙传了太医来诊脉……
当日,承庆宫主位——柔昭仪有孕的消息,便也随之传了出来。
虽这两件孕事,前后相距不过半月,有孕的又都是高位嫔妃,但满宫女眷对这二人私下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
对着淑妃朱氏,那些人背地里是又妒又恨,诅咒不断,怒骂连连。只觉得朱氏这狐媚女人,空有一张艳丽的面孔,无才无德,行事又张扬跋扈,根本没资格刚一入宫,就越过其他潜邸旧人,独占高位。更没有资格为圣上孕育子嗣。
至于柔昭仪有孕之事,她们对此倒是十分淡定、平和。除了叹一声“好运气”外,至多羡慕宋氏总算是熬出头了,日后也算有了着落,一点儿嫉妒之心都没有生出来。
就连刚失了二皇子,对诸事不甚上心的沈皇后,在听到了承庆宫的喜事时,都强打起精神,对着给柔昭仪诊脉的路御医问东问西,赏赐也源源不断的流入到承庆宫,显然是对宋氏这胎十分的看重。
因为当时隐瞒了孕事,孕期也足足少报了三个月,柔昭仪的肚子,实际上已经大的藏不住了。未免招人怀疑,她在孕事刚宣布没多久,便以“体虚体弱、胎位不稳”为由,在承庆宫中闭门不出,专心养胎。
待淑妃朱氏已有八个月身孕,而柔昭仪再过半月就该生产了,在承庆宫中一连窝了好几个月的宋氏,终于带着宫人,往御花园走去……
……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肚子怨气也发泄了出来。看着宋氏双颊红肿,嘴角带着血丝,趴在地上的狼狈样子,沈皇后终于恢复了理智,面上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一旁的淑妃和魏嬷嬷见此,赶忙将她搀了起来,扶到主位坐定。
淑妃朱氏一面给魏嬷嬷打下手,帮皇后重新梳头、上妆,一面将当年之事,细细说着。
“臣妾知道自己刚入宫的那会儿,规矩还学的不太全,对待众位姐妹显得有些嚣张、无礼。可臣妾至多是嘴上厉害些,从未动过什么坏心思,更别说是害人、伤人了。”
将金累丝的嵌红宝凤簪,插在沈皇后发间,淑妃朱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一眼,见她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才理了理凤嘴上衔着的珍珠流苏,继续说道:“那日太阳正好,外面温度也不冷不热,微风习习。臣妾便如往常一般,带着宫人到御花园中活动活动腿脚,晒晒太阳。”
“这刚行至荷花池,正坐在岸边儿的石头上,往池子里洒着鱼食儿呢。谁知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昭仪,竟突然直愣愣地跑到本宫面前找事儿。”
听她这么说,沈皇后原本微眯的眼睛张开,斜睨了淑妃一眼。
淑妃朱氏察觉到那带着审视的目光,心里一突,赶忙红着脸,讪笑地改口道:“当时在御花园,我一个人自娱自乐地喂着鱼,根本不想让人打扰。其他宫妃远远望见了,也都识相地躲着走。哪曾想咱们柔昭仪倒是重礼数,看见臣妾了便过来问好。”
“我原想着……宋氏当时不过‘七个月’身孕,这胎早就坐稳了。而且她表现的又这么重礼,我也不好拦着她,就干脆让她把礼数一点儿水分都没有的行完吧。”
“免得让人笑话我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大礼不懂。”淑妃朱氏一面说着,一面往已让人压在地上跪下的宋氏身上望去。
“不过是行个礼而已,后来你又怎么闹得让宋氏落了水呢?”
见皇后突然开口发问,淑妃朱氏面色一变,赶忙跪在她面前,假意抽泣了两下:“皇后娘娘,这事儿就要您来给臣妾辨一辨,宋氏‘早产’——到底该怨谁了?”
“当时咱们昭仪娘娘,挺着个比臣妾还要大的肚子,一上来便要下跪行礼。臣妾这人,您还不知道吗,向来是嘴硬心软……”说着,淑妃仿若未瞧见沈皇后那揶揄的目光,恶狠狠地往一旁宋氏身上瞪了一眼。
“虽说臣妾是最见不得宋氏这幅假模假式的样子,想让她好好受一受教训的。但看着她单薄的身子,还要撑着一个大的吓人的肚子,早在她刚刚屈身之时,臣妾这身子就比脑子先反应的起身去扶了。只可惜……臣妾再有心扶她,毕竟身子不轻便了,一起身一走路的,还是没有宋氏的动作快。”
“待臣妾三步并两步的赶到她身前时,宋氏已经自行跪了下去。”淑妃朱氏说到这里,面上的怒意越来越盛,双眼似带着火,眼刀子不断往宋贵妃身上招呼,“本想着将她扶起来后,这事儿就算结束了。若是宋氏性子爽利,与她再一道散散步、聊聊天,也不算什么。”
“哪曾想,臣妾这手还没碰上宋氏呢,她却突然抱着肚子,身子一歪,自己滚到了石阶下的池塘中!”
沈皇后接过魏嬷嬷递来的茶杯,用嘴轻轻吹着上面的浮末,却一直没有将茶送入口中。
淑妃朱氏知道她这番话,与当时宫中的证词没有太多出入,沈皇后不会去质疑,但也绝不会全然信服。
“皇后娘娘,臣妾知道您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都是做过母亲的,爱子之心那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哪有身怀六甲的妇人,会为了害人以身犯险,置自己腹中骨肉的安危于不顾的呢?”
见沈皇后的目光望了过来,示意自己继续说,淑妃朱氏心头一喜,忙将方才放在地上,来不及收拾的医案又捡了回来,“可是,宋氏腹中这孩子,他情况特殊呀!”
“路御医当初虽对外说了宋氏的孕期,但实际却是在圣上的吩咐下,将时间少报了整整三个月。落水之事发生时,按医案记录,她那胎应该快满七个月了。可只要是有过身孕的妇人,都能一眼看出她那身型——明明是即将临盆的妇人呀。”
“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可外间所传的产期却是在三个月后。不管她编什么理由‘早产’,承庆宫一干人等,均逃不脱一个‘看顾皇嗣’不利的罪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早产’的由头引到别人身上呢?”淑妃朱氏说着,将当年医案记录有删改痕迹的地方,递给沈皇后看。
“尤其是臣妾这样一个——家世不显,空有美貌,一进宫就将圣上迷得神魂颠倒的‘宠妃’!”
淑妃朱氏自入宫起,便在梁帝有意的引导下,傲慢无礼、嚣张跋扈,梁帝却对她的种种出格之事,一笑了之,很是纵容,宠爱不减分毫。再加上她入宫刚满三个月,便爆出了梁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喜事,就连太后娘娘都对她因此而改观不少。
当“老实人”柔昭仪,遇上了恃宠而骄、横行霸道的淑妃朱氏时,自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觉得,柔昭仪早产之事,一定是淑妃闹出来的。
更何况,柔昭仪在此事中伤了身子,此后再不能有孕,而“早产”的三皇子,也体弱多病,连洗三礼都是在内殿之中,匆忙完成的。
又有谁能怀疑,这所有的事情,都是佛面蛇心的柔昭仪,不惜自伤,早就计划好的呢?
“也许……坏事做尽之人,老天爷也会看不下去的。”淑妃朱氏说着,意味深长地往一旁望去。
随后,很快又将视线放回到沈皇后身上,红着眸子,委屈又快意地说道:“宋氏本以为,她距产期不到半月,再加上之后落水受寒,这胎应该当天便提前发动了。没有问询过圣上和太医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冒然行事了。”
“哪曾想,她这胎养得很是稳妥,竟稳妥到——从石阶滚下,再落到一人多深的鱼池中,竟一点儿事也没有。但‘柔昭仪早产’的消息,已经由承庆宫宫人宣扬出去了,只得……”
“只得让路太医,匆忙预备一碗催产药,让这出戏——继续地演下去。”沈皇后冷笑地接着道,低头微抿了一口手中已放凉的茶。
眼珠微动,目光略过并排跪在一起的贵妃和淑妃,视线落在了跪在她们身后的路大夫身上。
感受到沈皇后冷然的目光,静静跪在大厅靠后位置的路大夫,膝行着往前挪了两步,恭敬一拜,道:“当时老朽匆忙赶到承庆宫,为贵妃娘娘诊脉,娘娘一见到老朽,开口便要服催产药。可……贵妃娘娘身体康健,纵使落水受惊,也未影响到胎儿分毫,顺其自然便可,根本不需要服药催产呀!”
“贵妃娘娘又哭又闹,一再威胁老朽。可若是没有圣上或太后娘娘的准许,这种可能会有损母体及龙胎的做法,身为一个医者,是万万不能去做的!”
“后来呢?宋氏既然在第二日诞下了三皇儿,显然是用了那药的,你又因何而改变主意的呢?”
“皇后娘娘,老朽方才说了,没有圣上或太后娘娘的命令,老朽不敢去开这方子。所以……”路大夫直起身子,抬眼望向沈皇后,神情十分严肃:“后来圣上赶至承庆宫,老朽这才按照圣上的吩咐,让贵妃娘娘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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