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处的一块平地上,十几块形态不一、打磨扁平的青石,错落有致地嵌在如茵的绿草间。
顺着小径拾阶而上,一处用竹篱做院墙,花架上盛开着一串串紫藤萝花的农家小院,便映入到众人眼帘。
竹篱正中的缺口处,建了一座简易的院门。篱笆边界,两根一人多高的木柱,一左一右,稳稳当当扎在地上。装着铜拉手的木制门板,将门柱中间的空缺填补齐全,上面贴着的彩绘年画——神荼和郁垒二位门神,面容威严、姿态神武,将凶煞恶鬼通通拦在门外。
柱子顶端,橫穿过一根圆木——充作横梁,梁上钉着用竹篾编制而成的简陋屋檐,两只红通通的灯笼,分别挂在左右两端的房檐下,灯上缀着的鹅黄色穗子,随着山风轻轻飘动着。
将毛驴拴在院墙外的石槽边,路老独自一人,静静地立在院门口。他抬头望了一眼悬在头顶的大红灯笼,目光深远而凝重,却又始终踟蹰不前。
路老先是右手半握着拳,做出一副要扣门的样子,犹犹豫豫地将手往门跟前凑去。待他屈起的食指,马上就要与门板接触上了,老爷子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僵,眉头一蹙,迅速又把手缩了回去。
一阵凉风袭来,将老人家本就风尘仆仆的鬓发,吹得愈发狼狈了。
大红的灯笼散发出暖橘色的柔光,将立在院门外的老者映得形单影只。远远望去,竟透出了几分茕茕孑立、见弃于人的苍凉和颓丧。
珍儿和珠儿站在石阶下,一面从路边拔来野草,犒劳辛苦了一天的老牛,一面仰着脖子,面露担忧地向石阶尽头望去。
她们选择远远地站在一边,并没有跟过去,本意是不愿打扰路老与旧友阔别多年后,终于盼来的团聚。但看着老者那佝偻、颓然的背影和胆怯、踟蹰的举动,心里又漫上了一抹酸涩,不忍路老独自沉浸在这般低迷的情绪中——自嗟自伤。
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向对方望去,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提起裙摆便往路老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石径的三分之一处,木门另一头的院子中,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向院门方向靠近。
路老听见动静,先是一愣,随后,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原本期待与犹豫错杂,忐忑与怯懦交织的复杂心情,通通不复存在,从内到外,整个人都被“慌乱”两个字所填满。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路老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正待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便要转身逃走时,紧闭的木门却“吱嘎”一声——让人从里面打开了。
“姐……兄长?你回来了?!”
开门之人——是一名身着酱紫色土布衣裳的老妇人,年纪约摸五十来岁。
许是曾经饱受风霜,许是山中独自一人的日子太过清苦。开门的老妇人虽然身姿挺拔如松,头发浓密乌黑,不见半根银丝,乍一眼看上去,状态甚至比许多同龄人的都要好。可若是细瞧她那双不见半分生气与神采的双眸,眼角刀刻一般的纹路和始终抿起的嘴角,哪怕站在几丈之外,都能感受到她那从内漫出的沧桑和疲惫。
谁能想到,外表不过五十来岁的妇人,内里透出来的感觉,竟比将至古稀的石老夫人,还要显得苍老一些。
望着面前的老者,她初还有些不可置信,大睁着眼睛,木然的神情中带着几分错愕。
待路老红着眼眶,向前缓步走去。灯影之下,轮廓、五官愈发清晰,看清来人是谁的老妇,深井一般的双眸,终于泛起了波澜:“兄长……真的是你吗?!十八年了,整整过了十八年了!我还以为……此生都再也无法等到你了呢!”她一面目不转睛直盯着面前之人,一面双唇颤抖地激动道。
说话时,老妇的胸口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冷硬的面孔却柔和了下来。
“平澜,是……是我。是大哥,大哥回来看你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路老看见老妇的一瞬间,所有的纠结与慌乱,瞬间烟消云散。
他一面为自己刚刚在门外的踟蹰和怯意,懊恼不已,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历经风霜,因种种原因多年未曾联系的亲人。
“这些年来,你……受苦了,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好,有负你姐姐的嘱托。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大朗,对不起你们姐妹俩!”路老哽咽地说着,随即身子一躬,在老妇面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兄长,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赶快起来!”老妇急忙上前,使劲儿把路老往起拽,“当年那些事,怎么能是兄长的错呢?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姐姐即使真的要怪,也只会骂那毒妇太过狠毒,跟兄长又有什么干系呢?”
“兄长待我姐姐的那颗心,只要不是眼盲心瞎,都能感受得到,说是掏心掏肺也不为过。就是对我,兄长也是爱屋及乌,一直把我当成亲妹妹照顾!”
两位老者——一个悔愧自责,一个感念宽慰,老泪纵横,互诉着衷肠。
离他们不过一丈多距离的珍儿和珠儿,将一切净收眼底。两个丫头立在石阶上,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表情很是尴尬。
好在映着灯笼的光亮,老妇人很快便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两个小姑娘。她扶着路老的手臂,引他转过身,望着珍儿和珠儿,有些赧然地笑道:“咱们两个老家伙,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还是别杵在门口瞎矫情了,免得让晚辈们看了笑话。”
“兄长,这两个水灵的小闺女是谁呀?赶紧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老妇原本严肃的面上满是期待:“我这儿一直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便见不到第二个人。这么灵秀、又有朝气的小丫头,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遇上呢!”
提起了珍儿和珠儿,两位老人的情绪一时间好了不少,刚刚还围绕着二人的低沉和伤感,也不知不觉褪去了……
……
珠儿她们一直以为,路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除了一个已经离世多年的师傅外,便什么亲人都不剩了。
却不曾想,他老人家以前其实是成过亲,有家庭的,而那个唤他为“兄长”的老妇人——就是路老的妻妹。
路老父母早逝,叔伯长辈为了夺他的家产,想方设法要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除去。趁着路老少不经事,将他这根家中独苗,骗去了寺庙,强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剃度出家。
路老父亲的挚友平大夫,听到了风声,不忍好友唯一留下的血脉被这么糟蹋了,急忙跑去与路家宗族交涉。在官府的出面协调下,这才让已经做了小和尚的路老还俗,养在平家,待其长大便给长女做赘婿。
路老的师傅——就是对他有着再造之恩的恩公兼岳父!
平家人口简单,除了大家长平大夫外,便只有平波、平澜两个女儿。路老与平家姑娘青梅竹马,三人自幼便相伴长大,跟随平大夫一道学医制药。
路老成年后,平大夫也逐渐老去,路老便继承了他的衣钵,娶了平家大女儿——平波为妻。
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很快便添丁进口。为了让妻儿过上富贵无忧的日子,路老更是奋发上进,在医术上苦心钻研。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凭借一道独创的养生方子,获得了贵人的赏识和举荐。
然而,这条让路老获得泼天富贵,他自以为的“康庄大道”,实际上却是荆棘遍布、危险丛生。
除了要面对各种各样身份贵重却又难缠的病人,为他们想方设法解决“病痛”外,还要小心应对各路人情往来,提防其他心怀鬼胎之人的暗算。
平家姐妹见路老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披星戴月、如履薄冰,哪怕睡觉、吃饭,拧着的眉头都不曾舒展,很是心疼和自责。为了让自家姐姐安心,也为了姐夫不再这样辛苦,本就无意成家的小妹平澜,毅然决然地跟随路老的脚步,一头扎入那吃人的虎穴,陪着他一道浮沉。
多了一个人从旁帮衬,路老的担子果然轻松了一些。一家五口,三人居内,两人主外,各有各的分工,日子也逐渐步入了平稳。
时间便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路老的儿子也到了快要成家的年纪。
正待一家人,憧憬着未来儿孙绕膝、子孙满堂的美好生活时,却不知不觉被卷入了一群饿狼的战场……
“后来,我和平澜幸得贵人相助,侥幸逃过一劫,可父亲和平波母子却……”
忆起至亲之人最后丧命时的惨状,路老蜷着身子,双手抱头,整个人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面上早已是涕泪交加、悔恨不已。
恩重如山的岳丈,青梅竹马的发妻,血脉相连的独子,全都落得个身首异处、暴尸荒野的下场,家破人亡也不过如此。而待他情深义重的小妹,则在逃亡之时为了护着他,让人一刀砍在了腿上,戴着义肢,在山野中独自生活了十八年。
身为家里的顶梁柱,却让亲人死的死、伤的伤,那些悲惨的往事每回忆一次,路老便如坠入无间地狱般,万箭穿心、烈火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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