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路老一言不发,将手缓缓伸进袖笼中,故弄玄虚地往里摸索了好半天。在两个丫头一脸急切,略带催促的目光下,终于掏出了一个边角翘着毛茬儿的陈旧锦袋。
“这……这是什么?”
珍儿和珠儿好像怕路老会将这好容易才掏出的锦袋收回去似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路老的胳膊,细密柔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路老端在掌上的东西,泛着光亮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轻微痛感,路老心里暗自好笑,面上却要佯装恼怒,假意挣扎地说道:“松手!快把手给我松开!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们这么捏!”
“哎——奇怪了?前阵子是谁说的身世来历不重要,父母亲人也早就不抱希望了,只要能一直跟着我这个老头子便好的?怎么——现在是看着寻亲的事有了眉目了,便想着赶紧找回自己的生身父母,好把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脚踢开?”
两个丫头看路老黑乎个脸,眉头紧紧地锁着,也顾不得什么锦袋不锦袋的,赶紧一左一右地围在老人家身边,拽着他的衣摆,撒娇地哄了起来。
“好我的路老爷子,我们俩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吗?”
“不管能不能找到生身父母,我和珍儿那都是把您当亲祖父来对待的,您老就是我们最亲不过的亲人了。要是没有您,我们两个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挨饿受冻、被人欺负呢。”珠儿一面说着,一面踮起脚尖,很是乖巧地轻轻抚了抚老人家皱起的眉头。
一旁的珍儿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望向路老的目光满是感激和孺慕。
珍儿紧紧地抱着路老的胳膊,小脑袋充满依恋地靠在他身上,声音带着几分涩然,道:“以前我们俩一直以为,是家里边嫌弃我们多余、碍事了,这才把我们卖到国公府上换银钱的。突然听到有消息说,我们是被人从半道上捡来的,那不就是说——”
“我们可能只是不小心与家人走失了,并不是父母故意卖掉的,一时间光顾着高兴了,旁的事儿没太注意,没想到……竟让路老您误会、伤心了……”
望着两个小丫头渐渐湿红的眼眸,路老心头一慌,赶紧一手揽着一个,让两个孩子靠在自己身上,双手带着安抚的意味,在她们背上轻轻地拍着:“怨我,都怨我!这个臭老头子,光顾着自己开玩笑找乐子,忽略了两个小家伙心里还藏着事儿呢。”
“本来这锦袋是我特意寻来,想让你们高兴高兴的,现在反倒把你们俩给惹哭了。”
“该打!真是该打!”话音刚落,路老便假意在自己身上打了两下。
“路老!不怨你的!”珍儿、珠儿赶忙抓住路老的手,语气中满是维护,不让他再继续打自己,哪怕是做做样子都不行。
“您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吗。连我在庄子上惹出那么大的事来,您老都没有与我生气、计较,还不计前嫌地帮我收拾烂摊子,怎么可能就为着这么点小事生气呢?”珠儿吸了吸鼻子,也顾不得早上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眯着眼睛,小猫儿似的伸着脑袋在路老身上蹭了蹭。
“就是,我们俩早就猜到了,您是想和我们逗闷子,故意这么阴阳怪气的。”
珍儿趁路老不注意,顺手揪起他的衣襟擦了擦眼角,嘟着粉嫩的小嘴,傲娇地说道:“不过——我这眼泪可是真的有感而发才流下来的。我们女孩子感情细腻,这眼泪可是说来就来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随随便便地拿我们逗趣儿了。”
“好好好!我知错了,知错了!还请两位小祖宗,别跟我这老头子一般计较。不然呀——这个锦袋我可就自己私吞了。”
路老说着,便将收回到袖笼中的锦袋重新掏出,在两个丫头眼前晃了晃……
……
四年多以前,有一贩马的商队从北地南下,行经贺州时,看见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倒在河岸边,两人烧的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商队老板本着救人的原则,赶紧将两个孩子救起,寻医问药,顺便遣人在周边的镇子上打听,看官府有没有放出寻人的消息,或是哪户人家有丢了孩子的。
然而,直到两个小姑娘病养好了,也未能帮她们找寻到家人。
因为她俩还只是光会吃喝哭闹,不能干活做工的幼女,附近的庄户人家没有愿意收养的,商队老板只得一边带着两个小丫头继续赶路,一边帮着她们留意合适的去处。
这商队老板倒真没什么坏心思,两个丫头当时身上穿的、戴的,除了一开始在上面找了找有没有她们家人留下来的有用信息外,分毫未动,全都给两人原样留了下来。
一群糙老爷们带着两个还不懂事的娇滴滴的小姑娘,一路上总有许多的不方便,可这沿途打听下来,除了卖去给富贵人家为奴外,还真没有合适的地方愿意收留她们。
贩马商队来到京城,在与信国公府做生意时,见国公府上人口简单、家底殷实,来往下人们的吃穿用度,比一般的平民百姓还要精细。碰巧又赶上府里正缺人手,急着招人,那商队老板便一个铜板也没要,将两个丫头托付给了当时负责下人采买的陈婆子,让她把两个孩子安排到轻松点的地方去。
“这些……便是商队老板捡到我们时,我俩身上带着的东西喽?”
路老和珍儿、珠儿围坐在桌子四周,原先宝贝似的锦袋已经被打开,袋子里空空如也,昨日黄花般被丢在了一边。
几样小巧精致的首饰,泛着耀目的光泽散落在桌面上,成色虽都有些陈旧,但从用料和做工却不难看出,这些东西——绝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路老看着两个丫头,正哆哆嗦嗦地伸着玉白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离她们最近的那件饰品。
当温软的指腹碰上那冰凉的珠玉时,两个人好似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一般,倏地浑身一颤,赶紧缩回了手。
“是呀,这些应该就是你们以前用过的首饰了。怎么……刚才还急不可待地要抢过锦袋,扒开来看呢,这里边的东西倒出来了,你们却反而没了兴致?”路老一边说着,一边在珍儿、珠儿的额头上摸了摸,了然地笑着道:“别人都是近乡情怯,搁你们俩身上,倒成了见物情更怯了。”
在路老的说笑下,两个丫头心头刚刚浮起的那么一点怯意,很快散去。她们鼓足勇气拿起方才碰过的钗环,放在手心细细端详着。
略看了片刻,珠儿抬眼向珍儿望去,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彼此眼中都透着一抹茫然。
“这都是……我们以前用过的吗?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呀。”珍儿忍不住说了出来,不敢相信这些精巧的饰物,竟然是自己和好友曾经用过的。
以前她们在偏院干活的时候,接触的都是府上的下人,偶尔有主子赏赐首饰下来,也至多是些分量厚重,但花不了工匠多少心思的足金簪子、戒指,并未见过什么华贵的珠翠。
可去偏院伺候三姑娘的时候,珍儿却曾偷偷地打开过小姐妆台上的首饰匣子,那一匣子琳琅满目的钗环珠翠所带给她的震撼,让她至今都难以忘怀。国公府小姐的金玉饰品,便如她手中的这件一般,造型华美别致、做工精细繁复,一看便不是凡品。
如果说——这些钗环珠翠,是她在不记事的时候,便戴在身上的寻常饰物,那岂不是说……
结果呼之欲出,可珍儿却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她猛地将手中那件昂贵的累丝金钗丢在桌子上,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紧紧地抓过一旁路老的手,浑身微微颤抖着,眼神透着慌乱和无措。
路老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覆在珍儿那冰凉煞白的手背上,看了眼身旁同样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珠儿,徐徐说道:“你们当初进府的时候,那商队老板没有要卖身的银两,还把你们原先的衣服、首饰全都留了下来,想着府里的管事婆子能看在钱财的份上,对你们好一些。”
“呵——”说到这里,路老讽刺地笑了笑:“走南闯北做生意,却连人心都摸不透。也不知那商队老板是太过天真,还是不愿再多花心思为你们打算了。”
“后来的事……想必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当时经手这件事的陈婆子和林婆子,除了拿走你们卖身的银两外,还把原本留给你们的那些金玉钗环,也都扣了下来,至于你们原先身上的绸缎衣裳,则被她们拿去拆掉,改做成手帕、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儿,卖掉换钱。”
“不过——她们倒也不是拿了钱不办事。虽没有把你们分派到活计清闲、油水又多的地方,可偏院用不着接触各路主子,油水少的地方勾心斗角也少,对你们这样没有任何根基的小丫头,显然是最合适不过的。”路老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手指一边在桌面上轻轻扣着。
“当初,与你们一同被卖进府里的下人,有些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吧。”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听路老这么说,珠儿僵着脸,微点了点头,整个人还未从先前的震惊和慌乱中脱离。
珍儿所想到的那些事,多活一世的珠儿,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望着面前那几样做工精巧的钗环珠翠,珠儿心中更加笃定,上一世的她,最后落得个那般下场,对她暗藏恶意的石文婧,不过是借势做了那把杀人的匕首,她身世的暴露——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究竟是怎样厉害的出身,竟能让互不对付的贤妃一派和太后联起手来,冒着朝臣质疑,天子震怒的风险,也要将她除掉!
在后宫之中,有着显赫出身、得用娘家,对于任何一个嫔妃都是极大的助力,可当这份“助力”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环境,落到了上一世的珠儿身上,就变成了一杯看起来诱人,实际却毒入肺腑的鸩酒……
想到这里,珠儿苦笑了一下,强打起笑脸,对着一旁的珍儿安慰道:“能用得起这些东西的人家,哪里会困难到卖儿卖女的地步,舍得给才三、四岁的女童戴这些华贵首饰,定然对孩子千娇百宠,疼爱的不得了。”
“有了这几样东西,也算是给咱俩留了个念想。知道你和我不是那浮萍般的无根无落之人,在这世上,还有一群亲人正日夜盼着咱们回家呢。”
珠儿说完,将视线又放回到桌上那一堆熠熠夺目的珠宝中。
突然,珠儿眸色一亮,将一枚金镶玉锁从一堆金玉中挑出,拿到手里细细地看了起来。
锁片是由一块荔枝大小的白玉雕刻而成,玉质温润无瑕,洁白似羊脂,锁身上除了蝙蝠和祥云等吉祥图案外,没有过多繁复的雕琢。由黄金拉制而成的金丝,如发丝般纤细,经过灵巧的匠人之手一番劳作,编织成精巧别致的金框,牢牢包裹在玉锁的外边上。
珠儿捏着这小玉锁,指腹在锁身上轻轻摩挲着,感受到手底下那凹凸不平的触感,珠儿将自己的发现,拿给了路老看。
“路老,您看!这是……”
桌上的几样饰物,方才她只是泛泛看了一下,并没有去细瞧里面的细节。
可刚刚也不知是怎的,她的目光突然就被这件在众多饰品中,并不算抢眼的金镶玉锁所吸引。拿在手上一番打量,倒让她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路老望着锁身上,那用篆书刻着的“珠”字,微笑着轻点了点头:“当初入府的时候,这块小玉锁就挂在你的脖子上。陈婆子看见了,便依照上面刻着的字,给你取了‘珠儿’这么个名字,至于与你同来的另一个小姑娘,则顺势记作了‘珍儿’。”路老说着,在珍儿头上轻摸了摸。
“这些钗环珠翠做工精致、用料考究,显然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了的。两个婆子怕上面藏着私家印记,卖出去以后被原主人发现,便化整为零,将几样金料足的首饰破开,拆卖掉。至于剩下的这几样小件玩意儿,她们便私留了下来。”
听路老这么说,珠儿整个人都愣掉了,过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珍儿情绪也不太好,微湿的眸子略带失望地在几样饰物中,来来回回找寻着什么。
“原来……珠儿本身的名字里,就带了个‘珠’字呀。那……我呢?我的父母当初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呢?” 珍儿声音中带着失落,一双小手在桌上不断地扒拉着,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珠儿见珍儿这样,赶忙从沉思中惊醒,将珍儿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中,慢慢捂暖:“本来你我对寻亲之事都不抱希望了,现在竟让咱们一点一点的,翻出了这么多线索。有了这些东西在,还怕以后找不回家人吗?”珠儿说着,双手紧了紧,眼眸含笑,面带鼓励地望着珍儿。
珍儿低着头微微抽泣了两声,慢慢咽下心中的酸意,抬起头,故作坚强地冲着珠儿和路老说道:“现在再纠结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好好把握当下,既然身世来历已经有了眉目了,还怕找不回自己的根吗?”
“路老,这些首饰那么贵重,你从两位婆子手上要回来……费了不少事儿吧。”
见珍儿突然话头一转,问起了这事来。路老先是一愣,随即眼眉一舒,笑着道:“也没有花多少功夫。”
“那两个婆子过了这些年,能卖掉的首饰基本上都已经出手了。剩下的这几样虽不是凡品,但东西太小、太精细,拆又拆不开,囫囵个卖吧,又怕上面藏着印记,被原主人发现寻了来。便一直压在自己手上,戴又戴不出去,卖又不敢卖的。”
路老说着,往窗口走去,小心地探头望了望,“前段时日,老夫人生病,用了不少珍贵药材,我把多余的药汤、药渣重新加工了一下,炼制了一些补身温养的丸药。”
在两个丫头诧异的目光下,路老笑着解释了起来:“老夫人的病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为了做给外人看罢了,顺便还能折腾一下不懂事的儿媳妇。药室的汤药是一盅又一盅的预备着,药渣也是日日往府外倾倒,可这喝药的人——根本就没什么病,哪怕是温养的补药,也只是稍喝上两口,意思一下,大部分都喂了屋子里的花盆了。”
“这么些个好药,整日往土里倒,岂不可惜?老头子我便拿来废物利用了一下。”
“刚好那两个婆子多年劳作,落下了一身病痛,正需要找人好好看看、养养呢。我这做大夫的便卖了回面子,用那些新得的药丸、药膏,与她们换回了你俩当年入府时的讯息和这几样首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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