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儿姑娘,三小姐今早的药备好了,我们把药盒搁在厅里的桌子上?”
正房门厅空无一人,珍儿、珠儿提着个食盒,踮起脚尖,朝内室紧闭的大门探头探脑道。
话音落下,屋内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过了片刻,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一名身着簇新翠色衣裳的小姑娘,正从内室款款走出。
“珍儿姐姐、珠儿姐姐安好。三姑娘已经起身了,刚刚洗漱完,适才她听见了珠儿姐姐的声音,一时念起,想让珠儿姐姐进屋,主仆二人见上一见呢。”叫“敏儿”的翠衣姑娘说着,走到珠儿身前,含笑地望着她。
珠儿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装作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三……三小姐说要见……见我?可……可我只是个在药室做杂工的粗……粗使丫头呀。三小姐这么精贵的人,有什么吩咐,交由……交由敏儿姑娘转告便好,还是……还是不要让我这粗陋之人进内室,免得污了三小姐的眼!”
敏儿听后笑了笑:“珠儿姐姐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伺候主子的女婢,这内室哪有什么进得进不得的。姐姐以前不也进到过内室,伺候过三姑娘吗?”
“这……这都是奴婢以前不懂事……”珠儿说话时头深深地低着,整个人恨不得钻进衣襟藏起来,“奴婢……奴婢以前一直在偏院做活,不懂内院的规矩,这才……这才妄自进了内室……”
“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知道错了!还望三小姐大人大量,别跟奴婢一般见识啊!”
珠儿说着,情绪激动了起来,原本低垂的脑袋猛地抬起,一张小脸儿吓得煞白,整个人惶惶不安地站在那儿,手指下意识地揉搓着衣摆。她本就略带忐忑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音量也不禁大了起来。
里屋突然传出一阵咳嗽声,敏儿听见后瞥了珠儿一眼,随后利落地转身,进到了内室。
内室的房门虽半掩着,并没有完全闭上,但屋内石文婧与敏儿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只时不时传出敏儿干脆的应和声,石文婧的声音却听得不太真切。
稍过了片刻,敏儿端着个荷包出来,望向珠儿的目光带着几分轻视:“本来三姑娘是念在姐姐前段时间对她的悉心照料,想要当面致谢的。可瞧着珠儿姑娘胆子这般小,三姑娘不忍姐姐再继续提心吊胆,免得吓坏了自己。便包了些散碎银两,权当是你前儿个伺候主子得的赏赐吧。”
“珠儿姐姐,拿着吧。这是三姑娘给你的,接过赏以后,就放心地去忙自己的事吧。”敏儿说着,将手中的荷包递到珠儿面前。
“谢三小姐赏——”珍儿拉着还愣在一旁的珠儿,朝着内室方向磕了个头,随后又拽着珠儿向帮忙递话的敏儿表示谢意:“多谢敏儿姑娘了。我这姐妹呀一向经不得事,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别见怪。”
将荷包递到珠儿手中,敏儿微弯了弯嘴角,与珍儿说道:“没事儿,毕竟珠儿姐姐之前一直在偏院,有些东西她平时接触不到,冷不丁知道自己越界了,被吓着也是难免的事。”
“是!姑娘说的极是!”珍儿闻言,满脸堆笑,忙不迭地点头应和着。
“哦,对了。路老大夫听说三姑娘身上的痘疱,夜里极痒难耐,觉都睡不好。这不——缺少的药材刚一补齐,他老人家便重新制备了一些药膏,专门针对三姑娘的这种痒症。药膏就放在盒子里了,烦请敏儿姑娘一会儿帮着给三姑娘把药上了。”
敏儿走到桌边,将食盒的盖子揭起一半,见里面放着一只黑褐色的药盏,旁边有一个李子大小的青瓷圆盒儿,将盒盖盖回原处,点了点头,道:“路老大夫费心了,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这下咱们三姑娘也能少遭些罪了……”
……
内室的床榻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褪去身上的外衫,体弱无力地轻趴在一堆绸缎上。她那一身雪肤,比身下的丝绸更细腻丝滑,可惜皮肤上突兀的点点红疱,却如同一块美玉的细小瑕疵一般,让人看后甚觉可惜。
“姑娘,您说那个珠儿,到底是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贱婢们一样,之前是故意为难您,还是真的被那些人给吓破了胆儿,有心无力,即使想帮您也不敢再往前凑了?”
珍儿、珠儿离开后,敏儿将装药的食盒提到内室,先伺候着石文婧用了些厨房送来的清粥、酱菜。待自家姑娘用完早膳,敏儿收拾好碗碟,便将那止痒的药膏掏出,给石文婧一边上着药,一边交谈了起来。
“呵——故意为难也好,真的害怕也罢,只要敏儿你能回来,这些事——统统不再重要了……”
趴在榻上的石文婧,轻轻叹了口气,眼睛盯在床帐上那朵精致的刺绣海棠,目光悠远而意味深长。
这位敏儿姑娘,原就是石文婧院子里的丫头,和珠儿差不多年纪,是当初朱氏夫人陪房家的女儿,以前在石文婧面前很有几分脸面。
可因着石文婧生病这件事,二夫人借题发挥,竟将原先朱氏夫人留下来的得用的下人,清理了个一干二净,一个也没留下来,敏儿便是这其中的一人。
几日前,庄子上的路老大夫给国公府递了封信,信上写了什么,除了老夫人外,其他人均不得而知。可在那封信寄来的第二天,老夫人房中的潘妈妈,便寻到了在外院做杂工的敏儿,让她收拾收拾东西,伴着一车药材一并出发,到石文婧养病的庄子上。
“反正那对儿小珍珠,现在已经不再伺候姑娘了。平日她们就缩在路老大夫的药室里,和那些烂泥、杂草打交道。即便她们之前是真的故意为难过姑娘,现在这般下场也算是解了气了。”
敏儿一面嘴上洋洋得意道,一面动作轻柔地给石文婧继续上药。
“你呀——不过是两个小人物,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呀……”石文婧好笑地摇摇头,和缓的语气中藏着宠溺。
“我就是替姑娘不值!”敏儿姑娘撅着小嘴,忿忿不平道:“姑娘可是二老爷的嫡长女,信国公府上正经的小姐。咱们家夫人是二老爷的原配发妻,汝州朱氏的女儿。姑娘有着这般显赫的出身,却落得个连奴才都能来踩一脚的地步。”
“这……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敏儿说着,眼眶便迅速红了起来。
“你也说了,我娘是汝州朱氏的女儿,我的外祖舅家便是那汝州朱家,只要有着这层关系在,哪怕我那个好父亲自己都忘记,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后院那位吃斋念佛的老夫人也不会忘记的。”
敏儿只顾着手上的活,没有看见石文婧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讽。
“老夫人?若是老夫人真的在意您,又怎会这么多年一直对您不闻不问呢?”听石文婧这么说,她有些想不明白,只当是自家姑娘安慰自己的说辞。
“傻丫头,若不是老夫人,你现在可还不知道在哪儿受苦呢,又怎么会换上崭新的衣衫,重新做回你的二等丫鬟,跑来伺候我呢?”石文婧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吹着自己手臂上,刚上过药的地方。
敏儿听后虽胡乱点了下头,表示认同,可她脸上的疑惑却越来越浓:“是老夫人房中的潘妈妈找到我的不假,可是……既然这样,她当初又干嘛纵容二夫人来折腾您一番呢?”
“呵——自然是想试试我的深浅,看有没有利用价值呀!”石文婧冷笑地说道。
“毕竟我的母亲是汝州朱家的女儿,这么好的一步棋,白白浪费,实在是可惜呀。那个路老大夫便是她试探加示好的第一步,我今日这般田地,还能得你过来伺候,便是那路老大夫的功劳了。”
“所以……何必与那两个丫头计较呢?不管怎样,她们也算是对我照顾有加了,虽说最后有些虎头蛇尾,可既然她们现在是路老大夫的人了,这个好——我还是要卖的。她们做得不好的地方,我要既往不咎,她们做得好的,我更是得好好奖赏一番。”
石文婧说着,扭头看了一眼敏儿,微弯的眼角,甜美的笑容,看得敏儿不禁痴了:“好丫头,你放心,我石文婧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就是……回府以后,敏儿你可能要受些委屈了……”
……
“路老,这是今日去正房时,三小姐赏我的。”
回到药室,珠儿赶忙将石文婧赏赐的荷包,掏出给路老看。瞧她的表情,仿佛那不是一个装满银两、绣工精细的锦缎荷包,而是一颗能将手心烫烂的烫手山芋。
路老拿起荷包捏了捏,很是随意地又将它扔还给了珠儿:“既然是赏你的,那就好好收着吧,毕竟之前你也算是不顾危险,为三姑娘苦心操劳了一段时日,这些许散碎银两你还是担得起的。”
“怎么?还有事?”
见珠儿将荷包收回袖中,人却站在原地。看着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路老将手中的簸箩放在桌上,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尘土,示意珠儿有事就说。
珠儿咬了咬嘴唇,很是犹豫,在路老半鼓励、半催促的目光下,终是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路老,今儿个我在正房看见的那位敏儿姑娘,是不是之前就伺候过三小姐?记得以前我好像在三小姐的院子里见过她。”
“你没记错,那个敏儿确实是伺候三姑娘的老人,算是她跟前比较得用的。先前她因为三姑娘生病的事,被二夫人撵到外院去了。”说着,路老看了一眼珠儿。
“这次她回来……是因为我给老夫人去了封信,除了告诉她庄子上还缺什么东西外,也顺便说了下三姑娘病重少药、人事不省,身边却连个近身伺候的精细丫头都没有的事。果然,等短缺的药材被备齐送过来时,这伺候三姑娘的人,也一并跟了来……”
后面路老又说了什么,珠儿已无意再听,因为此时此刻的她,已陷入到了深深的震惊当中。
初见敏儿时,因为大家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她当时只是觉得眼前之人十分眼熟,只当是曾在国公府里打过交道的人。
可回到药室,看见桌上的药刀,她突然记起——这位敏儿姑娘,五官竟和曾入宫拜见过石文婧的一位官家夫人,有着八成相似。
现在想想,那位官夫人不正是长大后的敏儿吗?
上辈子因为珠儿横插了一脚,做了石文婧起势的帮手,致使本来应该在路老的计划下,重回石文婧身边的敏儿,并没有被从外院调出来。
而后来石文婧得势,重获石老夫人的看重,在回到国公府之后,石文婧也曾试着找过以前身边伺候的老人,可惜除了零零碎碎的几个粗使丫头被寻到外,近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竟全都已经被撵了出去,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了。
这敏儿,正是当初被发卖出去的人之一。
按理说,这种因“犯错”而被撵出府的下人,一般都会被卖得远远的,主人家再也不为着这些罪奴而忧心。可十年后,敏儿的身份却令人大吃一惊,从犯了错的奴婢,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夫人,还入宫拜见了当时已是昭媛娘娘的石文婧。
她在离开国公府后,是有什么际遇吗?还是说……敏儿身份的转变,与珠儿当年如出一辙,都是在石文婧或石家的算计推动下导致的。
敏儿在上一世,究竟是什么时候和石文婧联系上的呢?
呵——妄她上辈子与那贵人主子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石文婧最为信任的人。可到头来,主子的真面目,她从来没有看穿过,自己因何而死,她也一概不知,现在又多了个敏儿……不知道她在上辈子,究竟错过了多少事!
……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转眼间,距离珠儿重获新生的日子,也过了整整一个月了。在这不长不短的三十天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珍儿、珠儿与路老的相处越来越好,三人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老人家对她们俩也更像是对自己的亲孙女儿了。平时不但教二人识字念书,而且已经开始给两个丫头讲一些浅显的药理了。
至于住在正房的三小姐石文婧,这一个月来她也没有闲着。不但每日拿她的药继续喂那几盆盆景,以此来拖延病情外,还如上一世对珠儿那般,让敏儿拿着她的首饰,逐渐买通那些守门的婆子。
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几日,石文婧便能和朱家搭上话了。
前几天,珠儿她们和路老外出采买时,回程途中,曾路过另一户官宦人家的别庄。那庄子的主人家应是不久之后便要来游玩的,守庄的下人们正忙里忙外、打扫拾掇着,瞧那干得热火朝天的阵仗,显然和之前无主人盯着、懒懒散散的模样大为不同。
若是珠儿没有记错,那处庄子——正是朱家的。
只不过……上辈子珠儿在往朱家传递消息时,走的都是侧门,并没有如那日这般,大摇大摆,从正门口经过。
对于朱家别庄,她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位置,熟悉的便是那条通往侧门的小路。至于正门开在哪儿、长得什么样子,上辈子的她还真是没有特意去关注过。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珠儿已逐渐取得了石文婧的“信任”,不久之后便会如现在的敏儿一般,拿了石文婧交予她的首饰、银两,慢慢开始买通各处的守门婆子。为日后她能偷偷溜出庄子,给三姑娘“买”些胭脂水粉、零嘴点心做准备。
当初,她正式跟朱家的下人搭上话,是在来庄子上的三个月之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石文婧“久治不愈”的身子,才慢慢有了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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