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路老的话,珠儿无可辩驳,低着头呐呐不语。
而之前珍儿替她所作的一番解释,更是令她汗颜无地。
一开始,珠儿的确如珍儿所说,没有任何攀龙附凤的心思,之所以会对石文婧那般照顾,也确确实实是出于同情。可在她与石文婧的逐渐接触中,在她被石文婧纳入麾下之后,最初的那份恻隐之心,沾染上了不断生出的虚荣和欲望,慢慢变质变味,早已不再单纯。
路老的话没有错,她的情,她的义,根本没有给情深义重的好友、师长分得多少,而是十之八九都耗费在那对她“恩重如山”的贵人主子——石文婧身上了。
看了一眼站在她面前,虽满脸怒意,眼底却藏不住关切的路老,羞愧不已的珠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纠结、撕拧着衣摆的小手,掩面遮住她那张涕泪交加的惨白小脸,微微蜷起的身子随着抽泣声,轻轻颤抖着。
原本还横眉怒目的路老看到珠儿这样,似有些不忍,面上的怒意很快被一抹烦忧所取代。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就往衣领处伸去,眨眼间,一块白色棉布手绢便出现在他厚实粗大的手掌上。
“哭什么?许你一直晾着我这老头子这么长时间,还不许我发发火儿了?”
路老一把扯过珠儿,拿着帕子便在她脸上胡乱地抹着。说话时虽依然怒气冲冲,态度却明显松软了下来。
见此情形,一旁的珍儿松了口气。随后也掏出了手帕,走上前道:“路老,珠儿她知道错了,这不是来诚心给您认错呢吗?咱就消消火儿,爷孙之间哪还能有隔夜仇呀。您这气也气了,训也训了,哭也哭了,罚也罚了,这事儿……是不是就可以翻篇了?”
明白珍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路老本也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的打算,看着珠儿的态度,显然也是知道错了,小姑娘眼眶刚一红,他这硬起的心肠便软了一半。
对于珠儿——让他发发火,训斥一顿便是,至于责罚,事情还真没到那个地步。
“我这根本就没罚她……”路老没好气地嘟囔了起来。
随后疑惑地看向珍儿,明显对她最后的那句话有些不解。待他顺着珍儿略带揶揄的目光,往回瞧时,这才意识到她刚刚那句“罚也罚了”,是说的什么了。
只见方才还打扮得整洁乖巧的小姑娘,现在看起来却是惨不忍睹。原本梳理地整整齐齐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竟被揉得鸟窝一般,乱糟糟的。至于那张粉粉嫩嫩的小脸儿,不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面上还新添了好几道红痕,衬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上,显得很是扎眼。
整个人看上去,真真儿狼狈的不得了。
知道是自己手上没个轻重,才把珠儿弄成了这样。路老赶忙收回了还在给珠儿擦脸的手,神情讪讪地看着面前一得体、一狼狈,两个对比明显的小姑娘,双手不知所措地端在胸口处。
珍儿忍不住低头轻笑了笑。随后,十分善解人意地帮着被路老那一通动作,整得有些发懵的珠儿梳理起了头发。路老看到后,如梦初醒,赶忙补救般跑到院子里,给小姑娘打水洗脸,忙活了起来。
起初浓云密布的小院儿上空,清风拂过,云开雾散,煦暖的阳光照进了每个人心中……
……
“这么说,珠儿丫头这回虽然把事情了了,却有可能因为前后态度的转变,得罪了那二房的三姑娘?”
别庄一处偏僻的院子里,路老一面和两个丫头攀谈着,一面收拾着晾在空地上的草药。珠儿、珍儿两个小的端着个簸箩跟在他身后,动作熟练地帮着他打下手。
“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珠儿叹了口气,道:“虽说我现在行事,是完完全全按管事婆子们的吩咐来做,不带一点躲懒和推脱,从大理上讲挑不出错。可问题就出在我之前给三小姐做的太多了,吩咐我的、没吩咐我的,通通都做了,前后一对比,难免主子心里没想法。”
珍儿听完,跟着点点头:“是呀,路老。主子要是真对你心怀不满,哪还会和你讲道理呀。”
“不过……还好咱们遇上的是三姑娘,她心里不舒坦归不舒坦,倒不会真把我们怎么样。”
听珍儿说得这么轻巧,路老原本麻利的动作顿了顿,“哼——你当那三姑娘真的像表面上那样,是个单纯木讷、甘愿受制于人的?”
说完,他又朝着珠儿望去,见她正双眉紧锁,全然不似珍儿那般不以为然,暗自点了点头,目光凝重地说道:“现在尝到画蛇添足的苦处了吧。哼,这事儿也算是给你吃个教训,只怕你现在得罪了她,日后有的是你好受的!”
“不会吧……”
听路老这么说,珍儿有些想不明白,“三姑娘在府里上有继母打压,下有姐妹争宠,脾气被磨得丁点儿不剩,性子一向温温和和,甚至有些逆来顺受。”
“论容貌——三姑娘比不上大房的大姑娘,论文采又不及庶出的二姑娘,聪明伶俐不如二夫人膝下的四姑娘,撒娇做痴还有下面才三岁的五姑娘。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默默无闻,一点出挑的地方都没有。国公爷、二老爷、老夫人,满府拿事的主子里竟没有一个人看重她,给她撑腰。”
“现在她更是被撵光身边的人,灰溜溜地送到这庄子上无着无落,满院子的奴才谁都可以慢待她。真要是个能干、厉害的,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珍儿对石文婧的处境一一分析着。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样一个软弱可欺的三姑娘,竟能让路老这般慎重、戒备起来。再看看好友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浑然不见之前二人一道洗衣时,谈起这件事,珠儿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了。
珠儿瞧着珍儿那副搔头抓耳,疑虑又纠结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毕竟珍儿对石文婧的看法,与她上一世的一模一样,不然她也不会因此而心生同情,这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
这一世到目前为止,她们两人与石文婧实际上并没有过多的接触,深入了解更是谈不上,仅凭石文婧方才那一个眼神,便得出她表里不一、阴险毒辣的结论,实在是太过牵强。
就连她也是多经历了一世,有了血的教训,这才看破了石文婧的假面。
珠儿在最初,之所以会对石文婧的事儿表现的那般毫不在意,还有心情和好友玩笑:一是为了向珍儿表明,她现在已经彻底觉悟,心思完全从石文婧身上收了回来,不愿好友再为此事而多忧心;二是因为她重生的缘故,事情的发展已和上一世截然不同,以石文婧目前无人相帮的处境,重新得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得到的,那暗藏祸心之人暂时还没有机会对她下手。
然而看着路老和珍儿迥然相异的表现,她这心里又开始不安了起来。
路老年近古稀,过的桥比她两辈子走过的路还要多,又在宅门里伺候石老夫人这么多年,很是得她看重。这般阅尽千帆之人,看人识人自然要比一般人强出许多,连和石文婧不常接触的路老都对她有些防备之心,显然这石文婧比珠儿历经两世所知道的——还要不简单。
“珍儿,你有没有想过,三小姐之前的做派,可能是在蓄力蛰伏呢?”
本不打算惊扰到珍儿,可看她也被石文婧的表面所迷惑,对其态度太过不设防,珠儿怕她因轻视而吃了亏、着了道,当着路老的面把话挑了出来。
“这……不会吧……”珠儿所说的,她之前也有想过。可这三姑娘在府里没有半点后台,哪怕她最后能借着姻缘更上一层楼,府上未定亲的姑娘又不只她一人,真要有大好的姻缘,凭什么就落到她的身上呢?
见此,珠儿咬了咬牙,又进一步说道:“虽说国公府上国公夫人当家,二房院儿里头二夫人做主。自先国公爷故去,老夫人便一直别居后院佛堂,专心礼佛,从不过问各房庶务。可现在三小姐来庄子上养病,老夫人竟派来了她跟前最得用的路老大夫跟着。”
“这说明……”
“说明老夫人盯在整个国公府的眼睛,从来就没有松开过。对于三姑娘,她也不是像表面上那样,任二夫人随意摆弄,彻底撒手不管。”果然,珠儿稍一点拨,珍儿便一下子明白了。
珠儿一边微点了点头,一边继续道:“毕竟是嫡嫡亲的孙女儿啊,血浓于水,怎么可能真的彻底不管。更何况……三小姐还有一个汝州朱氏的得力外家呀。”
“汝州朱氏?”
三小姐石文婧为信国公府二房老爷石安城之嫡长女,生母则是石安城的原配发妻,出身汝州朱氏的朱二夫人。朱夫人在十一年前便因难产而仙逝,留下了三小姐石文婧,石安城这才在一年后续娶了现在的二夫人——忠武将军之女高氏。
二夫人高氏入门已过十年,为二老爷先后诞下了两子一女,而珍儿、珠儿入府还不过四、五年光景,新旧更替,朱夫人的旧事早已如昨日云烟,逐渐消散在深宅大院之中。
也难怪珍儿不知道,恐怕除了这府中的一些老人,还有石文婧自己,没有几个人会在意,在高氏夫人之前,二房老爷还曾有一位出身汝州朱氏的正房娘子。
“是呀,就是那个出过二十多位宰相、上百位文人名士的中原望族,宫里有位娘娘也是朱家的女儿呢。”在珍儿惊讶的目光中,珠儿垂下眼眉解释道:“之前我有几次留下来和三小姐聊天、逗闷,听她无意中提起的。”
“好像她还说……与外祖家多年未曾联系,想借着此次养病,好好与来京赴任的舅家大爷诉诉苦楚,两家走动起来,好以后共叙天伦呢。”
“难怪呀……”听珠儿这么一说,路老仰着头叹了口气。
当年朱氏夫人之所以会难产,是因为石二老爷外任时的外室,带着身孕闹到了京里。朱夫人在又惊又怒下,这才怀胎八个月便提前生产,最终血崩而亡。
朱夫人在嫁予石二老爷前,朱家本来给她相看的是朱氏的表哥,待其折了桂枝便要上门提亲。但因石二老爷长相俊俏、行止潇洒,让游园踏青的朱夫人一见误终生,又哭又闹,与娘家亲戚撕破了脸面也要嫁进石家。
朱氏过世后,朱家姥爷、舅爷自然上门闹了一场,可亲人已逝,纵使那外室抱着肚里的孩子一道偿命,也换不回朱夫人的性命。朱家姥爷在朱夫人过世后,没多久便也因心痛欲绝病逝了。
石家死了未出世的骨肉,朱家则没了女儿和老爷,朱石两家的关系自此彻底决裂,十几年没了交际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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