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父上下扫了祁同伟几眼,开始吧唧嘴。
祁同伟看起来比年轻干净的侯亮平成熟,气质中带出来的那种感觉,让张父本能地觉得,这娃子不好糊弄。
张父有些拿不准,就没先开口。
他不开口,祁同伟却先开口了,道:“伯父,我在旁边听了也挺长时间了,大概搞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所以一句话吧,你到底要不要张鹏举继续读书了?”
张父对底细不清的祁同伟有些畏惧,不敢撒泼,老实巴交、畏畏缩缩地嘟囔着道:“彩礼都收了。”其实一开始他还是犹豫的,张鹏举毕竟是全家人宝贝着长起来的,自从上次学校老师和他们联系过后,张母每天抹眼泪,作为父亲,他也不像张母那样哭天抢地,可是也觉得心里像塞了什么东西似的,憋闷得不行不行的。
他家娃娃考上名牌大学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他们,张父自己也骄傲得不行,可是张鹏举分化成O的消息传开后,那些对他们家又羡慕又嫉妒的村里人再见面,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嘲笑他们张家又多了一个赔钱货,让张父都不敢出门打牌了,愁得不行不行的。
他真没想就这么收人家的彩礼,可是县长的儿子下乡来做什么考察投资,村支书陪着来了一趟他们家,当下就给他拍了一沓钱在桌上。
张父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眼睛都直了,后面不知道被村支书忽悠的,迷迷糊糊就同意人家,彩礼就这么收了,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何况他也不想反悔,看看家里那破了洞的纸窗户,看看这么多年为了供张鹏举都没修过的泥土房,他根本不想把钱退回去。
然后……然后他就来汉东大学了,面对眼前给他写了封他根本看不懂的信的祁同伟。
祁同伟看着张父,笑了,笑得挺优美,却又很冷淡,他笑着道:“你要是没收彩礼的话还好说,你收了彩礼又强迫张鹏举嫁人,这叫什么知道吗?贩卖人口!尤其张鹏举还是一个O……”转头看向侯亮平道,“《刑法》刚学完来着,贩卖人口尤其是贩卖O性人口判多少年来着?”
侯亮平扫了眼张父,再看了看祁同伟,眼睛一转,立刻就明白了,道:“贩卖O性人口,属于情节特别严重的,判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视情节而定,上不封顶。”
祁同伟点点头,再转回头看向张父,道:“你听见了?”
张父是农民,往上数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只是在当初扫盲运动的时候认了些字,没什么见识,所以被祁同伟和侯亮平一唱一和的唬了一下,还真有点儿蒙,蒙中带上了点儿心虚和胆怯,却又不十分相信二人的说辞,便带着点儿怒气和不满地磕着旱烟杆,道:“我看你是瞎胡说,糊弄我,我们村子里其他人家像鹏举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好几个了,那还是坤儿呢,人家爹妈都还收了彩礼,怎么就违法了,怎么就违法了,你糊弄我,你吓唬我。“
祁同伟冷笑了下,道:“你们村子里的女娃儿没考上汉东大学,她们的命不值钱!但你要是敢把一个汉东大学的学生强制弄回家,收钱后强制嫁人,就是贩卖人口,你们村子里的那些女孩儿嫁人也好、收彩礼也好,没人管,你试试看你敢在汉东大学犯浑,会不会有人管!看看警察会不会管!”
侯亮平在听到祁同伟说到“她们的命不值钱”这句话时,眉头一跳,抬眼看了下此时满脸寒霜的祁同伟一眼,但很快又垂下眼眸,把刚才这一丝情绪的异样掩盖了下去。
张父又开始吧唧嘴,嘟嘟囔囔,眉目间有些疑虑,也有些许畏惧,但是显然还是没怎么被吓住。
就在这个时候,陈海满头大汗的跑进来了,递了一个文件袋给祁同伟,道:“同伟哥,你要的东西,我听到消息就给送过来了。”
祁同伟接过来,对陈海说了声“谢谢”,然后打开档案袋,把里面的一沓沓文本纸张拿出来,然后走到张父面前蹲下来,抽出其中的一张印着一大堆人个人一寸证件照片和简历的报纸,指着其中一个人道:“你是林城费县的吧,你们的县长姓李,叫李昶,林城日报前年就他和一些其他的干部任命做过公示,是他没错吧。”
张父看了眼祁同伟手里的报纸,咳了下,没说话,几乎就相当于默认了。
祁同伟又抽出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人道:“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张父只能看着那个报纸上有着大幅全身照片的似乎正在某个场景里视察什么的几个人,摇了摇头。
“他是林城日报的社长,薛建军,汉东大学历史系毕业的。”祁同伟道,“去年,林城日报刚做过一组打击拐卖人口的新闻宣传,今年公安部又要开展一个专题行动,你说说看,如果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有人把你和你们县长涉嫌买卖人口,而且是买卖汉东大学政法系学生的事情捅到林称日报上,结果会怎么样?”
祁同伟笑得玩味且危险,张父不自觉地又开始拿起旱烟杆开始抽,却忘了烟杆子里的烟已经被他敲出去了。
“这个人是谁,知道吗?”又指了指报纸照片上的另一个人,祁同伟道,“林城市纪委副书记,真不巧,他也是汉东大学毕业的,政法系。”
此时的祁同伟眉目间满是电影的反派威逼利诱人时才会有的恶劣的戏谑,道:“你们县长的儿子到你们家拍钱拍得那么痛快,让我想想,县长的工资也不高啊,他儿子怎么这么有钱啊?他儿子是不是设计利用父亲职权牟取暴利,这位李县长时不时涉及贪污腐败,你说说看如果有人向纪委举报李县长,而李县长又知道了是因为你们张家的原因导致他被举报,他会怎么反应?”
很多文绉绉的话,什么法律啊,媒体啊,张父也不是十分搞得明白,但是只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是个农民,一个彻头彻尾一辈子都没进过几次城的农民,也明白得罪官僚尤其是现管的官僚意味着什么。
张父有点儿害怕,却还是对眼前的这个学生仔的话并不信服,吧唧着嘴瞪了祁同伟一眼,道:“谁能那么有胆子去举报李县长?你糊弄我呢?”
祁同伟笑着道:“我,我去举报。”
言毕,站起来从刚才的那张文件袋里抽出一张信封,又从信封里拿出没用过的邮票和信纸,非常细致又缓慢地在张父面前展示着,然后转身到门卫室的那张老旧的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从衣兜里开始掏出笔写字,一边写议还一边念,道:“尊敬的林城市纪委副书记:我是一名来自汉东大学的学生,我要向你举报一件林城干部涉嫌贪污腐败和买卖人口的恶劣案件,林城费县县长李……”
祁同伟还没念完呢,张父就忍不住开口道:“你等会儿……不是我不让娃读书,是……家里实在困难。”
祁同伟头都没回,直接甩了一句:“这就不劳您操心了,鹏举的生活费、学费,我们同学们帮他想办法,只要您老别来这里闹事儿,其他的都好说。”说完这句话,祁同伟转身来,很自然地将写好的信塞入信封,折上封口,一边动作一边盯着张父道,“你不来闹事儿,这封信我不寄,你来闹事儿,我不仅把这封信寄出去,我还会做车去一趟林城,去林城日报,去林城纪委,实名举报你们县长。”
张父看着祁同伟,祁同伟看着张父,神情冷淡,嘴角还有个似有似无的冷峭的笑。
张父吧唧了下嘴,半响没说话,然后又开始使劲儿去吸那个已经倒干净了烟丝和烟灰的旱烟袋。
张父最后走了,他本来就买了下午的车票,准备单天往返的,因为比起在京州过夜住宿,当天往返的车票要便宜得多。
张父最后拎着那个破布包裹走时,陈海低声对祁同伟说:“这算是唬住了?能唬多久?”
祁同伟道:“能唬多久就唬多久吧……对了,陈海,你父亲不是在检察院吗?能不能……算了,别介意,我说岔嘴了。”祁同伟提点了下陈岩石,但是还没等陈海做反应就把话收回去了,老练如祁同伟知道,有些话其实不用说白了。
往回走的时候,去教室的陆上,祁同伟忽地对侯亮平道:“是不是觉得我对张父说的话有些难听。”
侯亮平看着祁同伟苦笑道:“同伟哥,这你都看出来了。”
祁同伟和没看见侯亮平的苦笑一样,表情平淡,道:“说其他的他听不懂的,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所以对于有些人来说,威逼利诱永远比讲道理来得有用。”顿了一下,祁同伟接着道,“你说区分人的阶层的或者说阶级的到底是什么?”
侯亮平想了下,道:“权力或者财富?”
祁同伟道:“大部分时候是的,但是还有些一些时候是思维。”点了点脑袋道,“思维来源于知识,接受知识和信息的权利来自财富和权力。这些张父从来没有过,所以他脑子就没有讲道理论是非的那个思维,因为他没机会接受知识,没有过受教育的权利。”
侯亮平深吸了一口气,于他的生活而言,不是没接触过真正的穷人,但是他确实也未曾在如祁同伟一般的阶层长久的生活,所以有些东西,依旧是陌生的,所以骤然推进到眼前,便尤其显得沉重。
而侯亮平看不到的是,如此淡定、熟门熟路地“威逼利诱”张父的祁同伟,是夜在自己的床铺上,在侯亮平和陈海都睡着了的时候,将脸埋在手掌中。
他记起他在镇上读中学时,他父亲给他送生活费和学费,老师给父亲指了班级的方向,那时他正和同学一起做作业,父亲拿着那个装着一分一毛的零钱攒成的学费的破口袋,走到他面前,他……他嫌弃穿着破烂的父亲在同学面前丢他的人,父亲没说几句话就被他不耐烦的往外干赶。
父亲走时笑着说:“孩子大了,嫌爸爸丢人了。”那个笑容甚至不是气愤也不是嘲讽,却是带着点儿自嘲、无奈又有着几分习以为常的平淡。
他从未想过一贯看起来老实巴交、木讷寡言的父亲,会有那样复杂情绪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是那样的羞愧。
他记得那份羞愧,所以当权得势时那样疯狂地“补偿”家人,他喜欢看着父亲和母亲老实巴交、卑卑微微了一辈子的脸上,在亲戚来求他们让祁同伟帮忙办事儿时的眼眉吐气式的“傲慢”,他就是惯着自己的家人、亲戚,让他们嚣张,他有权有势了,他有这个资本让他们嚣张了,让他们不觉得自己丢人了。
把脸埋在手掌中的祁同伟,今天张父言谈举止的画面与记忆里老父的画面重合交错。
其实他的父亲与张父,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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