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煤窑是村支书开的,这个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村子里原本维持不下去停业多年的小煤矿又响应政策号召,由村支书承包下来重新开采起来,而一个如此之小又没有什么先进设备的小煤矿想要盈利,压缩成本是必然的选择。
所以便有了这个村子里一个特有的职业——掏煤童工。
下煤矿的通道年久失修,村支书雇了一队野路子的人勉强加固了下,这队野路子的水平也就是那样,重新加固疏通开的运煤通道因为加固材料的存在变得很矮小,成人进出都要猫着腰,所以村支书便起心动念,雇起了村子里的孩子来挖煤,这样一则比成人方便进出煤道,二则孩子的工钱少,能省下不少的人工费。
小煤矿设备简陋,矿底环境恶劣,但是在这个大多数劳动力基本都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农村人吃饱饭都费劲的年代,当挖煤童工赚钱,仍旧让村里不少家庭趋之若鹜。
郝越也是为了补贴家用才辍学来挖煤的,自然也就和原本的雷虎熟悉起来了。
一路走,跟着前面的孩子下矿,挖煤,背着一筐煤放到秤上,论斤要两,从村长的儿子手里接过几个硬币,往回走时,祁同伟问郝越道:“想不想赚点儿容易的钱?”
郝越眨眨眼,疑惑道:“容易的钱?”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以通过摆地摊一点点积累变成巨富,无数贫寒出身的人用难以想象的速度改变了自己身处的阶层属性,一步迈到顶峰,有人称这是世界经济史上的奇迹——连续三十年的经济高速增长让无数绮丽的传奇在这土地上演。
郝越没想过,他也可以成为这个奇迹中的一份子,那时尚且年幼连吃饱都成奢望的他,会成为后来那个他。
这一切,起始于他和童年玩伴一起低着头,往家里走的路上的一句耳语。
“县城里一共有三条主干路,两条横道,一条纵道,纵道和第一条横道的交叉口旁是县政府,税务机关隶属县政府,通常他们会在吃完早饭和午饭后出来查税,对一些没有工商登机牌照的小贩进行税收的强制执行,所以我们要抓住每天早饭前和黄昏前的时间行动,这里我划得这片小区,这地方人口稠密,但是没有菜市场,我们去那里蹲点……”拿着破纸上画着的县城地图,祁同伟“运筹帷幄”的指挥着。
郝越眨了眨眼睛,一脸不明觉厉地道:“这……这行吗?”
“你想挖一辈子煤吗?你今年多大了?十二了吧,村长那里过了十三岁就不收认了,你知道的,长得太大个儿就下不了矿了,所以明年你怎么办,下不了矿,又不愿意回学校读书,你爸妈也不愿意供你继续读了,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吗?”祁同伟眼皮都没抬一下。
讷讷不能言的郝越搓着手久久没有回应。
祁同伟也没等他回应,他只是照着自己的计划回家,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墙根的洞里翻到了一个破旧的铁盒子,里面一毛一分的,是这个叫做雷虎的孩子攒下来的钱,攒下来的梦想要进城的钱。
郝越说雷虎想攒钱进城,但祁同伟没从家里发现一个钢镚儿,干了这么多年司法职位的他对很多细节的判断有近乎本能的直觉。
第二天,背着一个和身体半身大小的背筐,祁同伟用雷虎留下来的钱在村子里买了不少蔬菜瓜果,用背筐背着向县城走去。
在去县城的路上,村口处,祁同伟看到讷讷状的郝越。
进城第一天,郝越蹲在祁同伟事前计划的位置卖菜,骑自行车下班的不少职工妇女停下来问,发觉比附近菜市场卖得便宜一分,便有不少在郝越铺开的摊位前手顺就把菜买了,郝越收钱收的不亦乐乎,乐乎着乐乎着,就忘了祁同伟警告过他的时间问题了,然后……
钱、菜、还有装菜的那个祁同伟友情提供的篮筐,都被税务人员强制执行了,PS:不是城管是因为这个年代还有没有城管这个职位。
幸运地是,因为看着郝越还未成年,人家也就网开一面,没把人也拷回去。
垂头丧气的郝越回到和祁同伟约定的地点,看着穿着的干干净净背着空的篮筐的祁同伟,又是讷讷难言。
把菜卖光了也躲过了公家巡查的祁同伟看着垂头丧气的郝越,道:“下次注意看时间。”然后便转身往回走了——天快黑了,他们还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的山路回家呢。
进城第二天,郝越这次谨记上次教训,没有越过时间,在惯常税务人员来晃荡前就收工了,并且时刻保持警惕,准备一看风声不对,拎起篮筐就跑,然而正当他按时“撤退”开心地数着用硬币往回走时,一群看着很是凶恶的青壮年冲着他就过来了,一把揪住道:“你哪个山头的?这块儿是我蛇头哥的地方知道不!?竟然敢在我的地爬上没经过我的同意卖菜!?当我死的啊!?”
郝越被揍了一顿,不严重对方看他是小孩子也没下死手,但是钱、菜自然又是都没了,还有祁同伟再次友情提供的篮筐,这次没被没收,只是被打烂了而已。
郝越再次垂头丧气地回到与祁同伟约定的地点,羞愧得无地自容。
祁同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都没问他到底发生了事情,平淡地道:“下次进城钱买包烟,随身带个记账本,他们再冲你来,先叫敬烟,多叫老大、多说好话、多拍马屁,然后把账本给他们看看,告诉他们一天你能卖多少,然后答应给他交一笔尚可在承受范围内的保护费。”
再一次的,他们在将黑的天色下,走行回家的路。
进城的第七天,郝越愤愤不平,怒道:“明明是我们现在那里蹲点的!那个狗屁的蛇头哥,收了我们的钱还弄了一堆的人也在那里蹲点!这下好了,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小区门前的岔路口,争着降价,根本就赚不到钱了!”
祁同伟从背着的篮筐里掏出一包东西扔给怒气冲冲的郝越,郝越打开一看,是一包的铅笔、圆珠笔、橡皮之类的东西,一脸诧异的郝越抬头不解地看着祁同伟。
祁同伟淡淡地道:“明天别去了,去学校,你去县中学门口,我去县小学门口。”
郝越有些傻眼,脱口而出道:“我就这么服软了?这不是便宜那个蛇头哥了?”
祁同伟淡淡地扫了郝越一眼,虽然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却让郝越再次讷讷难言,心中激荡的那股子愤怒也再难以出口。
进城的第八天,死死的捧着那包文具的郝越站在约定汇合的地方,再次羞愧地几乎不敢去看祁同伟,祁同伟依旧表情淡淡地,道:“把衣服洗干净了,连洗干净了,鼻涕擦了,并且保证以后再也别用托着鼻涕的样子见人,学校的保安老师来赶你,你别皮,也比别认老大敬烟,实话实说,家里还有几个弟妹要的书吃饭,你辍学出来打工养弟弟妹妹,保证自己不会做坏事,让他们给口饭吃,学校嘛,老师都是读书人,不会对一个孩子动粗的。”
此时郝越才注意到,他的这个小伙伴洗了脸,穿了虽然破旧但是洗得干净的发白的衣服,加上那张可爱的小脸,那对漂亮之极的大眼睛,真是怎么看怎么招人稀罕。
又一次的,他的这个忽然间性情大变的小伙伴顺顺利利的把手里的东西卖了大半,好像还没有发生被学校老师赶的情况,也许貌似和他这身打扮和那张小脸蛋有关系。
祁同伟没再去理会瞪大眼睛想着什么的郝越,转身朝着回村子的路走去。
进城的第九天,郝越没再出状况,顺顺利利的把自己的摊位在学校门口扎了下去。
进城的第三个月,祁同伟说,他要回去读书,郝越说,他不回去读书,读书赚不了钱,他要接着摆摊赚钱。
然后……祁同伟揍了郝越一顿。
捂着被揍成猪头呜呜地话都说不清楚的郝越搞不清白,眼前揍他的人明明比他小比他瘦弱,为什么他打不过这小个子呢?
此时的郝越自然不知道,他眼前这小个子可是当过缉毒警察和公安厅长、枪法和搏击都好得不得了的人。
这个很是厉害的小个子对郝越说:“你不会读书?你现在摆摊记账,连加减乘除都会做错,你想一辈子摆摊吗?”
郝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摆摊也没什么不好,比挖煤轻松,赚得还多。”
这句话落地,对面的小孩淡淡地看着他,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是莫名地,郝越就是感觉到对方有那没有一丝丝的看不起的情绪在隐藏在眼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是还有你吗?你数学好,你帮我算账还能算错?”
祁同伟看着这个皮肤因为干农活晒得略黑的农村娃子,他不像曾经的自己,曾经的自己甚至现在的自己也一样,从小就聪明,读书好,所以从小就经常得老师表扬,他也一直很上劲,少有满足现状的时候,他长得也好,他也做农活,但是似乎是天生的,他天生的就白,怎么也晒不黑。
“我不会帮你,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我有想要去的地方,想要改变的命运,想要战胜的敌人,我不会等你的。”祁同伟道。
郝越傻傻地道:“你想去呢啊?你想战胜什么啊?”
郝越一直记得,记得他眼前的小小的孩子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着那湛蓝的天。
那从睁开眼睛起重新燃起的火苗在燃烧,未曾熄灭,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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