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军士出帐去,周瑜方与众人议事完毕,又传报鲁肃来谒。
“子敬你来了,快请坐下。”周瑜正当笑语相迎,见鲁肃面上神色不善,不免秀眉微拧。
只见这一贯憨直的老实之人方进帐来,脸上怒色溢于言表。
他见帐中旁人散去,唯余周瑜独自坐在那里,便也不再顾虑,坐也未曾坐下,近前质问道:“周公瑾你我相知多年,吾却不知你何时也成了这等心胸狭隘妒贤嫉能之辈了?今孙刘两家同心,正是关键之时,强令诸葛亮断粮,与让他前往送死何异,你便与诸葛亮便有罅隙,也不应将两家大事置于一时意气,想当年江东周郎何等的洒脱大度?吾即便倾尽家财也执意追随,如今为何一遇诸葛亮你便失了气度?”
他因任赞军校尉,另有其他事务在身,升帐时并未前往,听闻今日前帐发生之事,如何不知凭曹操狡诈,粮草岂会轻易令人截断,此举不过借刀杀人之计,他与诸葛亮相交不久,但经过舌战群儒一事,便已为其才华人品倾倒,实有惜才之意,虽知诸葛亮此人意志坚定,并非能为己方所用,然如今孙刘两家联合抵抗曹操大军,正当用人之际,周瑜此举必令两家离心,他实在不明白,平日里雍容大度的好友为何如此针对诸葛亮,这让专意于联合刘备抗曹的鲁肃着实失望透顶。
“我……”
周瑜面色沉冷下来,启唇方欲说些什么,但看到好友眼中浓浓的失望,便知即使解释,本性率然的好友也未必能够理解,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冷意,顿时失去了辩解之意,心意灰冷地垂下羽睫。
“吾自有打算,不劳好友费心了。”
心胸狭隘,妒贤嫉能这八个字在他心里不断重复。
周瑜回想自己近来所为,确实难离这八字形容。
握着行军图的手指不觉捏紧,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无法向人倾吐的郁气盘盈于胸。
他知道自己未及弱冠之年便掌水师大权,招人非议,众人都道他只不过凭借孙策临终托付方得如今地位,不服自己暗中诋毁大有人在,自己力排众议,独自承受压力至今,不过是为了不负伯符当年托付,捍卫东吴基业。
兵者本为诡道,这些年来,迫于种种形势,他违背本心所为阴私之事不在少数,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所掌权势,一举一动,早非仅与自己一人利益相关,又岂能如当初一般率性而为,坦荡光明。
他虽恼怒于诸葛亮的冒犯,动过除去诸葛亮的念头,但其实也并非专意想要他性命,然而欲借曹操之手重创刘备势力却也是事实,辩无可辩。
多年好友这句质问,倒也恰如其分,不失分毫。
激荡的情绪引得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喉间一股腥甜涌上来,强行咽下去,原本就雪白的脸更加白得近乎透明。
但仍是忍住不肯向鲁肃辩解一句,只冷着一张脸淡淡道:“吾欲杀孔明,恐惹人议,故借曹操之手杀之,以绝后患。”
鲁肃见周瑜面色苍白,想到他的身体一向单薄,本已后悔,但一听此语,生起的悔意被怒气一激顿时抛到了脑后,“你,你……好你个周公瑾!”鲁肃气得说话都不能连贯,“你如此执迷不悟,以这等阴谋手段除去大贤之人,不惜堕毁自己名声,纵然当世无人敢议,就不怕后世耻笑吗?”
“世事成王败寇,待诸葛孔明一死,即便后世耻笑,那也是瑜身后事,与你鲁子敬无关。”
“多说无益,我自会去劝说诸葛亮!”鲁肃见他只冷语相向,全然不听自己劝告,不由得失望至极,转身摔帘而去。
待鲁肃离去,大帐里空荡荡地只余下周瑜一人。
松开捏得死紧的拳头,捂住发闷的胸口,终于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液染红了苍白的唇瓣,在地上氤氲出一片暗色的痕迹。
子敬道吾不能容人,故处处难为诸葛亮。可谁又知诸葛亮非池中之物,若任其发挥其才,纵然联合抵抗曹军成功,待到刘备羽翼充盈,也必然成为江东大患。
伯符,既然江东是你最后的心愿之地,纵千万人所指,友人皆不解弃吾而去,吾也誓死护佑这片山河。
只是,连子敬也如此想吾,世上又还有谁明白吾心意呢。
周瑜望着门口的方向,怔然了半晌,疲倦地将唇角血迹抹去。
鲁肃一腔怒气地从周瑜帐中出来,问过诸葛亮下处,乃往见之。
行至岸边,只见一叶扁舟孤零零地在茫茫江水上起伏。
他心里默然,甚至有几分羞愧。
公瑾简直有失君子风度,就算再执意除去诸葛亮,也不能让人住在这等僻陋之处折辱人吧。
他一路行来,分明打好了腹稿,待踏上船板,一时也不由得踌躇了起来,自己虽气公瑾借刀杀人之计,可说到底自己和公瑾乃是多年好友,诸葛孔明不过一介外人而已,自己的心意还是偏向公瑾的,更何况诸葛孔明属刘备一方,不能为东吴所用了,罢了,公瑾之事不如顺其自然,吾还是回去罢。
鲁肃叹了口气,正要掉头回去,忽地被人喊住了。
只见船头之上,缓步踏出一人,青巾鹤氅,大袖当风,含笑立于涛涛江水之上,何等的飘洒出尘。
“子敬既来,何故又不告而去?”清朗的声音被寒凉的江风送来。
鲁肃被他看见颇为尴尬,只好硬着头皮上船。
两人见礼罢,诸葛亮笑道:“子敬此来,可是有何见教?”
鲁肃眼神飘忽,不敢正眼看他,僵了一会,欲言又止地道:“无他……只是念及此处,风景甚好,故来转转。”
诸葛亮仿佛看不出他的为难,真信了他的话一般,认真道:“吾也如此认为,尤其是夜半之时,四野俱静,唯闻江水哗然,星河如练,光华灿烂,可谓美不胜收。”
鲁肃心怀烦事,和诸葛亮又闲谈了几句,见他神色甚是悠闲,以为他不知曹操在粮道设下了重防,还被周瑜蒙在鼓里,心中越发不忍,斟酌了一番,问道:“先生此去可成功否?”
这鲁子敬当真是老实人,可比他家督都厚道多了。
诸葛亮心里暗哂,面上却自信满满地微笑,羽扇轻摇道:“这是自然,小事一桩耳,子敬不必为吾心虑。”
鲁肃看他轻松之态,又不好提点他自家好友所谋之事,也不忍见如此贤才断送曹操之手,两难之下,只好劝说道:“曹操狡诈举世皆知,孔明此去断不可轻敌,所行途中若有丝毫不妥,须谨记性命为上。”
“子敬见教极是,亮必谨记于心。”诸葛亮微笑应下。
“若有他事得用肃处,孔明尽管开口,此行还需多番打点,肃不便再打搅孔明,就此告退,不劳孔明远送了。”鲁肃提醒完诸葛亮,松了一口气,怕被诸葛亮问出什么,坏了周瑜谋划,踧踖不安地想要告辞离开。
“子敬慢走。”诸葛亮目送鲁肃离去,待到鲁肃身影消失在远处,方唤过一旁随侍,低声吩咐他们:“你们需得如此……”
他以羽扇掩唇,本就压低的声音吹散在江风里,旁人再难听见。
嘱咐完,随侍按照他的吩咐即刻前去行事。
明明是秋冬之际,诸葛亮却将一把羽扇摇得翩然自得,想到周瑜知道他所行之事后被气得玉面通红的样子,脸上笑意不禁更盛。
你想看我进退维谷之窘,然我自始便未打算正面应对,你可不正是行无用之事?诸葛亮哂然一笑。
周瑜是傍晚才听说军中流言的,也是议事之时他观诸将瞧他神色古怪,私下遣人询问,方知军中皆传周督都暗藏毁盟约投曹操之意,又嫉妒诸葛亮才能,明知刘备残军兵少,曹操因火烧新野一事恨诸葛亮入骨,曹操粮草早已设下重防,令诸葛亮前往断粮,实是蓄意借曹操之手杀人,全然不顾两军已结同盟,伤己伤彼,可惜那一千人前往聚铁山协助诸葛亮断粮,亦是徒然枉死,因此军中人人自危,唯恐被调派断粮。
待听得打探消息的军士回报,周瑜气得在自己营中提剑将刚换下被诸葛亮睡的被褥刺了个对穿,不过还是忍下怒意气冲冲地出去了。
他想到诸葛亮或许会寻到借口推拒不去,却没想到对方这般奸诈狡猾,明面上应下断粮之事,私下里却无耻地使出诡谲小计散布谣言毁他名声。
虽然知道诸葛亮真意,也知这消息乃是他散布,但诸葛亮这番阳谋,周瑜却不得不入其窠臼,因为仍强令诸葛亮前往断粮,自己落下妒能害贤之名还是小事,若因此使得军心涣散,下不服上,众人不听调度,任是自己计谋再严谨,也是无可奈何,最关键之处在于,联盟一事是自己一手督成,此刻诸葛亮散布的消息传开,强行派遣诸葛亮去,应证了他的谣言,消息传回主公那里去......
周瑜咬牙切齿,心中便是有万般不甘,也只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日落西江,余晖铺水。
诸葛亮备好旌旗战具,整顿好军队,悠悠然端坐在马背上却并不下令出发。
鲁肃前来践行,见他迟迟不动不禁为他着急道;“先生为何迟迟不发兵?此去聚铁山路途颇远,再晚星夜恐不能到。”
诸葛亮笑道:“不急不急,吾适才卜算一卦,此行必不成功,不久自会有人招吾回去。”
鲁肃讶然睁大眼睛,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正在疑惑间,忽听诸葛亮指着不远处轻笑一声,道:“子敬你瞧,招吾回去的人来了。”
“孔明止步!”
一骑白马如流星飒沓飞驰而来,马上之人绯衣银甲,皎皎若琼花玉树,灿然胜西江之霞。
正是周瑜无疑。
他策马至二人面前停下,看着诸葛亮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的样子,高傲的凤眼里尽是隐藏不住的怒火,可是却还是按下怒意道:“吾适才得知消息,操贼已在聚铁山埋下重伏,遣先生前去断粮,是吾失策,还请先生调军回转,一同回营再做打算。”
“吾曾听闻江南小儿谣云:‘伏路把关饶子敬,临江水战有周郎’,子敬于陆地擅伏路把关,公瑾擅水战,而吾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星夜之时又有公瑾所助一千精兵来援,纵然曹操埋下重伏,吾进亦可,退亦从容,又何愁功绩不成。”诸葛亮脸不红心不跳地夸了自己一番,话语间却不依不饶地强调这一千精兵。
“先生高才非瑜所能及,只是操贼多谋,他平生惯断人粮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备?先生若去,万一失利为其所擒,岂非瑜之大罪,今只当先决水战,挫动北军锐气,再别寻妙计破之。”周瑜本性自傲,在众人面前对诸葛亮承认不如他已是折损颜面,却还要好声劝他不要出兵,实属不易。
诸葛亮看着周瑜神色明明写满了不甘心,但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好言劝慰自己,本还想逗逗他,但见他眼中威胁满满,于是十分知趣见好就收地道:“也罢,既然公瑾好言相劝,亮自当作罢,下次再教公瑾看亮之手段。”
周瑜忍他已是忍得玉面飞红,诸葛亮又情不自禁嘴欠地补了一句:“今晚断粮之事既已作罢,亮欲与公瑾同榻而卧,共商公瑾所言水战之计,不知公瑾意下如何?”
“瑜自当扫榻相迎!”周瑜上齿紧紧咬住下唇,抑制住自己想在众人面前对诸葛亮动手的欲望,恨恨地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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