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之人中第一个懵了的是大小姐。毕竟去年我们在江西,她大抵是亲眼见过白娘娘把这剑传给了我,也明白就白娘娘那个脾性,要是知道我拿让这把剑流落黑市,怕是会亲自跑到江陵来将我打杀。而她这份惊诧被南宫顼收入了眼底,他狐疑地看着青离。
「且不说它是不是真货,谢剑王又如何能拿到这把剑?」
「尊驾可听说,谢某赢过一次东海姬无夜?」
饶是南宫顼不是剑行之人,提及这件事情也微微皱了皱眉。人道是上一代的剑行第一荆聿循,一生最为人道的一战,不是赢了哪方武林豪杰,反而是在而立之年,洛阳擂上输给了十六岁的姬无夜。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四年前的荆州擂,荆聿循一意孤行要先以十五场车轮大战论出四方擂主来。而我这么一个外乡人,带着这么一个战绩跑到荆湖北路的地盘来,难免为人相议相忌。
南宫顼沉吟道,「似是有此风闻,不过姬无夜一双生灭手出神入化,唯独在少年的时候惜败于全盛之时的杨尽,而余家倒是好奇,区区一个荆州擂便能让人探了你的底,你如何年纪轻轻就能赢得了当今的天下第一?」
「谢某一个学剑的,借我八个胆子,都不敢和「天外天」拼掌力。奈何那位阁下偏偏轻敌,要和我比剑法。」我笑了笑,「那谢某就不敢输了。」
南宫顼托着下巴,似是多了几分兴趣,「你就凭着这个从天下第一手里赢了它?既然有了这「青离」,怎么荆州擂上没见阁下用此剑?」
我叹息一声,「因为,谢某怂啊。」
「怂?」
「谢某那个时候在给梁三先生打工,而梁三先生又是荆聿白老大的党羽。剑虽然赢到手了,但是谢某区区一个未来侠义道武林盟主小弟的小弟,哪有那些身家底气被东海剑魁赠剑?正好赶着我师尊浔阳郡主生辰,谢某就替那位阁下,把青离送给我师尊了,也好落得一个孝顺的美名。」
南宫顼道,「所以,谢剑王拿着你师尊回赠给你的剑,来下注?」
「南宫掌柜如果听闻过我师尊的脾性,大概就明白,这一局谢某有多不敢输。」我轻声说道,「而谢某又多想交尊驾这个朋友。」
「看你还能油滑到几时。」
南宫顼放下了架着的一条腿,身子微微前倾,「不过这剑从造价到渊源,大抵都比我这个朋友来的珍贵,你我若同时下注,各执一半的概率,让旁人听了去,说我欺负谢剑王。所以,我为了足下那把剑,愿意添一点彩头。」
我等他的下文,「还请尊驾明示。」
南宫顼挥了挥手,身边立侍之人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取来了一只雕龙画凤的琉璃匣子。我笑道,「尊驾这匣子真是精巧,倒是让人好奇,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有买椟还珠之嫌。」
南宫顼和那侍从换了一个眼神,那人手一翻,便将那琉璃匣子打了开来。在看到那匣子里装着的六枚和田玉钱的时候,我几乎脱口而出,「这么多?」
宁梓湘见我忽然失态,甚是不明白,偷偷拽了拽我的衣袖,问道,「这玉有那么值钱?」
我苦笑道,「这一枚玉钱本来也不值钱,论造假,卖不出五两纹银。只不过贩夫走卒的一条命,值这枚玉钱;王侯将相的命,却也值这枚玉钱。」
宁梓湘想不明白,「这一枚玉钱怎么换一条王侯将相的命?」
「自然是拿给衔玉宫的生杀官了。」
不过他家这些年就取了吴越那个降国之君的人头,南唐军前杀过一个,再就是几个农民头子,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南宫顼微笑道,「可惜去年韩族在琼瑰翻了车,世人都在赌这整个生杀行,怕是十年之内要以衔玉宫马首是瞻。」
万万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这一夜里,我俩居然成功毒奶了差点顺理成为昆仑第四仙宗的衔玉宫。也就是一年的光景里,这群刺客也不知是收了多少颗玉钱,作死端掉了昆仑三宗之一「南郷」。藉由此事,韩族那个后来被封为「东海刺客之王」的韩寻带着他那个「藏水剑宗」师弟韩迢,将整个衔玉宫追杀殆尽。可怜了南宫顼和我手里拿的这六颗玉钱,生生从千两纹银,贬值成了铜钱五贯,却也从此在江湖上绝了版,多了些收藏的价值。
不过这都是后话。我看着那六枚玉钱,低声道:「可惜谢某这个人友善纯良,双手干净得很,尊驾加不加这个彩头,和谢某也没什么干系。这是不知,这玉钱形同铜钱,足下是要和我关扑?」
所谓关扑,是时下流行的一种市井□□,其精髓在于以小换大。比方我一枚铜钱,却想和卖水果的换来价值一百多文的橘子,便可以与其关扑。以二的七次方算,掷出七个背面,即七纯的概率,便是一百二十八分之一,我便能拿这一枚铜钱换来一百多文的橘子。但是此时我和南宫顼都下了注,他的彩头也不便宜,便需得问清楚,这东西究竟要怎么玩才好。
「玉钱有六枚,同时抛掷,同时开面。猜纯分先后手,谁先猜对两次,便算谁赢。庄家听了闲家的枚数后,可以换数一次。你若赢了,这六枚玉钱,都是你的;若是输,那余家这六枚玉钱,也送谢剑王一个,可还算公平?」
「尊驾不怕,谢某输了还想赖着自己一把剑,反而去收买了尊驾性命?」
「那谢剑王最好把这些玉钱,都赢了去,毕竟那三倍的规矩,是个江湖惯例,可不是我盈水天局一家的主意。」
我把剑收入鞘中,往我们二人中间一推,「不知我二人之间,如何坐庄?」
「骰子。」南宫顼道,「各执三枚,点数大者,当轮坐庄。」
「尊驾手下荷官,个个身经百战,谢某怕是得回家练上十年,才敢匹敌。想来着六枚玉钱,不会是经我手来决定抛掷,因而尊驾若有能力里通外合,定然能猜对三枚以上,我纵然有本事在自己坐庄的时候都猜对,也难逃一死。」
南宫顼笑道,「足下若觉得我会出千,便只能加注。」
我叹息道,「我那剑,终究是个身外之物。关扑一场,总不至于典儿卖女。」
「这位宁家大小姐,不说身上带了七十二颗蚀骨煞吗?」南宫顼仰了仰下巴,冷笑道,「谢剑王若输了,肯当场吃一颗,还了你我四年前那一箭之仇,我都给你先手。」
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想着那蚀骨煞厉害在一个毒瘾上,不仅五年可化,更是不要人性命,而吃了这蚀骨煞让南宫顼解了气,我们之间的芥蒂自然会稍有解除。当下就想要答应下来。可就在我张口之前,宁梓湘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赌你们的,岂有拿旁人的东西下注之理?南宫老板莫不是当那蚀骨煞是瓜子杏仁,你说想吃就能吃,本姑娘就算是有七百二十颗,还不想给呢!」
南宫顼笑着看了看大小姐,又看了看我,忽然大笑道:「有佳人心疼,还真是教人艳羡。那没辙了,给谢剑王骰盅伺候。」
我看着我面前的三个骰子,在掌心掂量掂量,倒不觉得其中有诈,苦笑着着看了看宁梓湘,低声叹息道,「你说你,就不是不懂得变通。你给我一颗瓜子杏仁啥的,就说是蚀骨煞,我届时吃了,假装中毒倒地,不就结了?再说,我六轮先手,还不一定输呢。」
宁梓湘一把将那骰盅抢了过来,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顿时明白了。唉,反正已经是舍剑陪君子了,陪个佳人也就当是顺便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进来了四人,扛着一只鼎,端到了我和南宫顼中间,鼎中呈着水。南宫顼冷笑道,「谢剑王,既然你下的注不算微薄,认真自然是要认真的。不过事先挑明,余家虽然不情愿交你这个朋友,倒也没那么喜欢你这把屠龙刀,随便同你玩玩而已,若让余家发现谢剑王你在我面前出千。」
他手指了指那鼎,「余家煮沸了这一锅水,把你炖成汤。」
我面露讪然,连连点头称是。
立侍于南宫顼身边的人,蒙上了一双眼睛,将那琉璃盒子里的和田玉钱投入鼎中。忽然按在玉石的盖子上,反手打出一掌去。其力借水而走,玉钱击打着铜鼎的声音不绝于耳,须臾之间,他抬手一震,六枚玉钱出水,却在我瞥见其中正反之前,回落在了琉璃匣子中去,重新被盖上了盖子,四平八稳地放在了案上。
但是此举之下,我居然有了个意外收获。只是我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南宫顼,终究是没作声。那立侍之人声音低沉,「请二位掌柜掷骰子定庄。」
南宫顼看了看差点把骰盅拿反了的大小姐,笑道,「这筛子,就由在下来陪这位佳人。免得旁人听了去,说我南宫顼开赌坊出老千,欺负青城山的暗器高手。」他说着,那筛盅信手一抛,看也不看,就立在了桌子上。
我苦笑道,「尊驾这般信任手里的骰子?」
南宫顼听出我的话外之意,「我虽然不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却也没那么喜欢那把剑。」他抬头看了看仔细晃弄着筛盅的大小姐,「姑娘摸出门道了?」
宁梓湘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吧!」
在她揭开筛盅那一瞬间,我吓得差点把桌子掀了。我讪然地看了一眼南宫顼,叹息道,「尊驾要不要来检查一下这骰子……」
南宫顼也愣了一会儿,忽然大笑出了声,开都没开骰子,就放把骰盅放到了一边。宁梓湘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这个还算大吧?」
你觉得呢?你扔了三个六出来!敢情你就来跟老板专门玩一场,你若是去楼上赌上一晚上,走之前,你用哪只手掷骰子,这赌场怕是就要剁了你哪只手。
立侍之人声音里没有一点波动,「谢掌柜,请。」
从零到六,有七个可能,各个均等,我所能做之事,就是在南宫顼猜对了两局之前,从他的反应里推断出他的胜算。只不过南宫顼久经沙场,我便是拿了先手有一次机会换枚数,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胜算。「三纯。」
南宫顼神色如常,三息之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二纯。」
立侍之人问道,「谢掌柜要改吗?」
南宫顼眼神也投向我,我皱了皱眉,「不改,就这个。」
立侍之人眼神扫过全场,将那琉璃匣子打了开来,款款道:「南宫掌柜,一局。」
我的眼神扫过房间的各个角落,若说有反光镜围在四周?倒也没看见,若说这荷官和南宫顼之间对过什么口号?但是此人蒙着眼睛,若非对声音的察觉天赋异禀,如何能确认反正?南宫顼手上还是会一点功夫,祖辈还是崆峒正宗,便是随意玩玩,到头来输了总归要丢一枚珍贵的玉钱,怎么至于随手抛掷?
宁梓湘那眼神简直想要杀死我,「本姑娘内力都要用光了,你怎么还猜不对呢?」
扔个骰子还要用内力?也是,毕竟暗器行家,这一身的本事都在手上。我揉了揉她的头发,「胜败兵家常事嘛,下次给我个小数。」她受用地哼了一声。
南宫顼冷冷地着看向我,「谢剑王心还真是大。你既然料定我有串通,还敢给我先手?」
「谁知道呢?」我笑了笑,「可能是我也不太喜欢那把剑吧。」
等到立侍之人重新洗好了六枚玉钱,宁梓湘也开了盅,我看着那三个一,心里微微苦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和南宫两个谁在作弊。
南宫顼说道:「五纯。」
我皱了皱眉,「这么大?」
南宫顼淡淡道,「有什么不一样吗?生了五个背面,便会有一个正面。」
我端详了他一会儿,「四纯。」
南宫顼摇摇头,示意立侍之人,「开吧。」
宁梓湘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人公布结果,就在她听到「谢掌柜,一局」的一瞬间,忽然把我扑在我脸上啃了一口。我简直不知道该脸红还是脸白还是脸青,赶紧推开她,抹了抹脸上的口红印子,把她推开到一边,「不像话!」
南宫顼从神情上看,似是也没想到我猜中了一局会有这等待遇,嗤笑一声,「有趣有趣,谢剑王如今一穷二白负债累累,真是为了家里的事操碎了心。余家有一计,不如你嫁到青城山,给他家大山主做个压寨姑爷,自在清闲,岂不逍遥?」
我看着他,苦笑道,「尊驾要是觉得这般有意思,明年我就重新办荆州擂,捧尊驾为江陵剑王,您看看,是不是日日有这等艳福齐天?」我这话虽然是说给南宫顼的,但是眼神到底还是不自主地看了一眼那立侍之人。
南宫顼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宁梓湘,「姑娘这次,是打算来个大,还是来个小?南宫也做个准备什么的?」
我从宁梓湘手里把骰盅拿了过来,「听天由命一把,如何?」
我们两个同是开了筛盅,我这厢事是真的听天由命了,但是南宫手里却掷出了三个五来。他看了我一眼,叹息道,「谢掌柜,这轮过去,你的剑兴着就没了。三纯。」
「五纯。换吗?」
南宫顼定睛看了我一眼,「换,四纯。」
我对那人说道,「那就看看,是不是四纯。」
立侍之人打开了琉璃盒子,抬头看了看我二人,「此次平局。」
宁梓湘垫着脚尖看了看那琉璃匣子,惊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笑着问道:「六纯,是吧?」宁梓湘重重地点了点头。
南宫顼的脸上忽然阴云密布,我低着头,「尊驾根本就不想要那把剑,也不稀罕手里的玉钱,我看尊驾就是想煮了我。」
南宫顼冷笑道,「谢剑王这会儿倒是灵光了。」
「那尊驾就猜猜谢某怎么出千吧。」我把筛盅给了宁梓湘,「帮我来个大数。」
立侍之人已经重新洗了玉钱,等到两个人开了盅,宁梓湘微微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笑了,「内力用没了?」她掷出了两个六和一个一出来。我抬眼看了看南宫顼的牌面,倒吸了一口冷气,还真是险啊,居然加起来正好比南宫多一。
南宫顼道:「那谢剑王请。」
「三纯。」
「二纯。」南宫顼瞥了我一眼,「换吗?」
我低着头,微微沉吟,「要不然,换一个,五纯吧。」
南宫顼大抵看出我的神色不对,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尊驾不是也不想赢吗?」我抬起头,「你赌了整整六块衔玉通宝诱我出千,到头来,我若这局不改,应该就是我赢了吧。既然尊驾这么想交谢某这个朋友,我总不能拂了您的美意。」
立侍之人打开了琉璃盒子,颔首道:「南宫掌柜胜。」
南宫顼厉声道,「结果是什么。」
那人淡淡道:「三纯。」
「放屁!」南宫顼忽然将面前那案一掀,「荆州擂前擂后,你这剑行流氓都敢作弊。我既请了此人前来,是料定了他不会同你沆瀣一气,你从上一局开始,就似是知道结果来试探我。来人,生火,给余家煮了他!」
四面八方顿时涌进来了十余个人,其中还有自从荆州擂开始的老面孔,想来都算得上是好手。宁梓湘已经要伸手拔下那藏着蛊的簪子,我则是按住了她的手。
「谢某是江陵剑王,不是荆州赌圣。」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那侍从打出的虽然是掌法,但是其中藏着的剑气走势,谢某不用三次,就能嗅出来。靠手掷出来的骰子若不算出千,那用鼻子闻出来的反正面,也算是正大光明吧。」
南宫顼一张脸立时僵在了原处。「那你……」
何必让赢?「世上哪有赌光了人家的东西,还逼着人家做你的朋友之理?」
我捡起了青离,缓缓抚了抚剑的脊背,终究将它稳稳地放了下来。
也不好说,或许我是真的不怎么喜欢这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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