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白娘娘为什么找到了夏五这山间别墅,以及她来了多久我又睡了多久,一时间都不重要。我身姿矫健,还没等她出声,咚地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一个头,「师尊早!」
白娘娘瞧了瞧窗外的日头,冷笑道,「早什么早。要不是知道白天你又去哪里鬼混了,旁人还觉得本座虐待弟子,不让你晚上睡觉呢。」
「弟子心里乐意。咱,咱们不用听旁人嘴碎。」
她哼了一声坐了下来,翻了翻我桌子上刚做好的注疏,「谁和你咱们?剑谱改完了?」
「算是改完了……」
她冷笑一声,「什么叫算是?」
我吓得魂飞魄散,白娘娘低着头看我的注疏,「本座就让你改前十章,你多赶了五章,倒是学会邀功了?」
可以可以,她虽然嘴上难听,但是人还是平静得很。不枉我熬的像是个「大熊猫」一样论功赔罪。白娘娘捋了捋那厚厚的一摞注疏,拎在了手里颠了颠,我赶忙说道,「我帮师尊送回去吧。」
「这么着急送我出去?」
「弟子是怕太沉了,累到师尊的贵体……」
白娘娘瞥了我一眼,「少在这里献殷勤。我问你,前两天你在山下打人了?」
「……」
白娘娘说道:「你不用和我支支吾吾,本座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就是了,用不得你们几个不省心的打着我的旗号,大动干戈。」
我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白娘娘叹息了一声,「别跪了,让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本座今天把正主给叫过来了,你们有什么不满意,就在我面前说了,谁是谁非,自己去做定论。枫岸,你进来吧。」
枫岸?
等等,白娘娘说的正主儿是……倒霉夫君?!
往前我在九江没听说过这号人,这应当是我第一次见穆枫岸。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老老实实地问候了一声「郡主」,也朝我含了颔首:「谢兄。」
我盯着这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穆枫岸,只觉得他这从头到脚一身绿,怎么看怎么百爪挠心。「幸会幸会。」
白娘娘往我那榻上一靠,示意我们两个坐在桌子的两端,「枫岸是我叫过来的,本来人家不想和你计较,但是本座素来公正,从不护短,这个名声不能坏在你这小子手里。但是你在庐山这些年,总算是看着本座的面子,装得还算是乖巧,人家小公子也没和你动手,所以,他究竟是说了些什么,让你兔子急了咬人?」
我心里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个素来公正不护短。分明就是白娘娘明明知道我闯祸还不想穆家人来找我生事,因而当着穆枫岸的面前杀我这只鸡,儆他这只猴!这份好意我是心领了,不过我也不知道白娘娘对那天的事情知道多少,不过我若说,穆浦生出言不逊,辱骂白娘娘是个姑子,穆枫岸今天就别想从这个门走了。我若说,这臭小子激我和他打架,骂棹渊是个魔头,那白娘娘也没法无动于衷。毕竟棹渊是她师父杨尽的「外孙」,在世的时候也算是本门的宗主,当着师姐的面上,辱骂一个作古之人,终究不妥。
我心一横,反正我也不在江西混,一年没几天着家。如果我做坏人能让你们两个相安无事,做就做了。
「打得就是他,怎么,还挑日子吗?」
我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那小子今年可是十五六了?谢某如他那般大的时候,若和剑行掌门这么说话,那一条命都得丢进去了。他腰杆倒是硬,自己多少道行不掂量清楚,跟我耍什么公子威风?」
白娘娘一张脸僵在当场,也不知该不该笑。
穆枫岸本来神情毕恭毕敬,对此厢事本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一副态度,但是听了我这么一遭,竟然也有了几分精神。
我也没脸看倒霉夫君,就低着头和他说道,「谢某人这人就这样,穆公子你可能往前没听说过,当年前任武林盟主的外甥来江陵,就说了棹渊一句,我当着整个剑行把他脑袋都打开瓢了。令弟要是偏想对他指指点点,那下次让他绕着我走,他在我背后,爱怎么说怎么说,谢某人在这件事上,就是条疯狗,见谁咬谁。你今天即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下辈子还这个德行!」
我义愤填膺的说完之后,房间里骤然安静异常。我悻悻地坐了下来,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白娘娘嗤笑了一声,打破了安静,对穆枫岸道:「令弟也是这么和你说得?」
「回郡主。大概如此,没有多少出入。」
白娘娘长叹一声,微笑着看向穆枫岸,「那本座也没什么办法了。我这弟子和我师弟凤棹渊,生前交情甚好,渊源颇深。那年他突逢变故,一直是这小子一块心魔。他平时对我百依百顺,可你也瞧见了,这件事我都不敢轻易触他的霉头。但是小公子不知者无罪,本座替我这徒弟向你道个歉,如何?」
穆枫岸连忙说道:「郡主言重了!浦生性格莽撞,口无遮拦,晚辈半生周折在成都,不曾出面管教。是晚辈的不是。」
白娘娘对他这个回答似是比较满意,转脸看向我,「谢九,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是对你师尊的安排有意见,还是对人家穆公子有意见?」
「弟子不敢……」
「你今年多大了?」
「弟子……虚岁二十九。」
「你比人家小公子多活出了一倍的年纪,怎么?活到你心里那条疯狗身上了?你堂堂,唉,江陵剑王,即便是去人家踢馆的,怎么不得让人家小公子十招来?人家喊开始了吗,你就打?这种武林规矩还要我教你?」
「弟子……愧对师尊教诲。」
「再说了,人家穆公子家里这么大的变故,宁姑娘到现在都没找到,穆公子是何等心急如焚?都是武林同道,你不肯同情,也不能多添事端。」
我瞅了一眼穆枫岸这一身绿衣裳,起身一拜:「在下,对不起穆公子……」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穆枫岸连忙回礼,「谢兄这说得哪里话?」
白娘娘慢条斯理地说道,「行了。这件事也就是个误会。幸亏你那道行不行,小公子受的就是个皮外伤。枫岸,你们两个年龄相仿,本座隔了你们一辈,有些事情插不上嘴。今天我就把这小子交给你了,你留他一条命给我行束修,一只右手传我的剑法,剩下的……任君采啄。」
神他妈任君采啄!
我莫名其妙地和他约在后山见面,穆枫岸先我一步出了门,我则是被白娘娘叫住了。白娘娘忽然有些神秘兮兮的,讳莫如深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被她给弄懵了,白娘娘忽然笑了,「我可是给你机会了,你自己不说,那我也没法给你撑腰。」
可以,这很公正不护短。我心里叹息,那我倒也能有命用上不是?
就当这会儿,我手里忽然被塞上了一个大宝剑,白娘娘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那熊孩子究竟说了什么?给我狠狠揍他哥,本座开心了,这个送你。」
我尚且顾不上白娘娘这突入其来的腹黑,待我定睛看清这是什么东西之后,简直又要给白娘娘跪一次:这可是「青离」!这把剑是什么名头,又怎么到了白娘娘手里,我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
我上次稀里糊涂接了荆聿循老爷子的悬朱剑,现在就在江陵给他儿子荆兰庭做全日制挡箭牌来着。六年之后,我怎么说也学乖了,大宝剑这种东西,再喜欢也不能随便要,「求您赶紧拿走,弟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白娘娘不想听我贫,一脚把我踹出了书房。
等我前来赴约,看见穆枫岸长身玉立地等我出门,当时我一身骨头就酥了,
我赶紧把大宝剑藏在身后,「那个,穆兄啊。」
「在下今年方才二十有四,谢兄叫我枫岸就好。」
对对对,就我一个老头子。「那,枫岸,你我二人,明人不说暗话了。」
我在他微微惊诧的神情里上前走了一步,「那个,谢某人前两天被我大师兄打了左脸,现在还没完全消肿。」
见他更加不解,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咬紧了牙关,「你若非要我道歉,我肯定做不到。通融一下,基本上呢,你就照着我打你弟弟那么狠地打我一拳,这件事情,就看在我师尊的面上,过去了行不行?」
穆枫岸见状愣了一下,忽然轻轻一笑,说道:「浦生心中若有不忿,那就等他练好了武功,自己讨回这一拳之仇来。而我今日应了郡主之邀,是心有仰慕,想结交这一代的「江陵剑王」其人。」
我心里叹息,你要是心有仰慕,就求你别叫我江陵剑王。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神色里多了几分肃穆,缓缓拔剑出鞘,奉在双手之间。
「此剑三尺二寸五厘,重二斤六两,历两年零四个月铸造,名观溯。」
他的声音清亮如穿林叶声,「江西穆枫岸,学剑十六年整,师从穆家武学与青城山城,今日愿以剑会友,请教足下高招。」
当时我很想一如既往地自嘲一番,妄图化解这突如其来的肃穆。但是这种武林之中相传百年的礼仪面前,我发现,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无可奈何。
毕竟上一个和我这么说的,还是十九岁的荆兰庭。
那时我没能回应,我选择放下剑,让临疏替我揍他一顿。我知道我打不过荆兰庭,但是黄鹤楼前,我忽然发现,我怕的不是输,而是站在他的面前,回应他的邀请。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剑多长多重,锻造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师承是不是认同自己;岁月荒嬉,我又究竟算得上学了多少年的剑。
甚至上我手上这三尺青锋,我又敢不敢自称是他的主人。
他们是真正的武林世家的公子,而我只是换了一个衣装,表里都是个会用剑的流氓。
我可以负责任地讲,和剑行有关的一切,我这么矫情了一辈子,也自卑了一辈子。我一身剑术源于天下各派的正统,成名之后,更是被吹了个「集前后百年玄巧」的噱头,配得上说是在剑术一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只是我一生遇事行事,永远定格在幼年时扬州的街头所教给我的一切。无论在剑行浸染熏陶多少年,我只是把扬州的那个少年,接到了江陵罢了。
而唯一能让我把这种矫情放下方法,就是握着手里这把剑,迎上刺向我的第一招。
所以那天我没有用言语回应穆枫岸,我想了一下,然后抽出了青离剑,翻了个剑花热了热手腕,对他说了一句,「那谢某就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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