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左长祈这厮藉口自己「鱼瘾」犯了,从东京前去江陵寻我,得知正赶着我在庐山行束脩,又不远万里地跑了过来。我请陆掌柜为他做了一道鄱湖白浇鳙鱼头,起初他还拿「这破地方亏你也能呆得住」来揶揄我,可方才没吃几口,他就被辣到涕泗横流,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在喝光了店里所有的冷水之后,斜着眼睛看着幸灾乐祸夹着鱼肉的我,两只银色的义指叮叮当当地敲着桌子。
「这不公平,今天你非得自罚不可。」
我本该谢绝,但是我发誓他当时拿了个什么我记不大清楚的东西要挟了我好几次,最后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能告诉靖哥哥和我家的小孩,方才勉强饮了一杯。
——好吧,不是一杯。
到了最后,桌子上的鱼剩了大半,左长祈却像是一条失水多时,仰面摊到在我对面的藤椅上,念念叨叨地和我说着些什么。片刻须臾之后,我唤了他两声,已经没了答应。
那天的他正常而反常,他从不肯和任何人袒露自己,却也从来不肯在人前喝醉,就显得我这么个人尤为另类。其实我不怎么习惯称呼左长祈为我的朋友,从我们认识对方开始以及之后的很多年,他一直都是那个带我吃肉带我赚钱的大哥,只是中间的一些事情变故,让一种愧疚感逐渐冲昏了我对他的尊敬,反而莫名其妙地把我的心单方面地拉向了他不少。
我也算不得年轻了,但是依然是那么的自以为是。起码在那一天,我自以为是地和他维持着一个被称之为「尊敬」的距离,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左长祈他不肯说,我便不该问。
就像曾经的我,自己为是地认为那个从来不会求人的人,本来就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毕竟在做朋友这件事情上,我的名声还真是毁誉参半。
我用了最后一点清明把左长祈扛回了他盘桓的客栈,把他交还给了来接他的下属那里。大抵是我脚底下也不太稳,隐约听见他们在我身后唤道。
「谢东家,天色也晚了……」
我早不是你们的谢东家了。
鄱阳湖畔水汽氤氲的晚风中混着被烟火熏红的霞光,莫名其妙地呛进我的肺里,这突入其来的咳让我瞬间酒醒了一半。看着眼前这个悠长陌生又弯弯曲曲的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我这半只九江的地头蛇,也落得在此迷路的境地。
我席地坐下,也不知是不是醉意作祟,巷子格外地狭窄,墙壁却很高,抬头是一线天的晚霞,彷如条红色的丝带,无边无竭,却又像是一伸手就能将它扯下来。
我没有扯下晚霞,却触碰到了一截朱红的衣袂。
待我定睛看清,那截衣袂是霞帔的一角。斜阳的金光在霞帔的主人那精致的凤冠上流转,而其中光华尚且不及她的眸光生动。
不偏不倚,她应当是我此生遇见最美貌的人儿。所以我做了一件所有喝醉的正常男人在一个陌生的巷子里突然见到这等美貌的陌生新娘都会做的事情: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明明是贴着墙还要后退,最后还磕到了自己的后脑勺。
待到我好容易从疼痛中缓过来,睁眼却见那个新娘还愣愣地站在我面前。
我那残存三分的酒意害得我当时没有拔腿就逃。
「我们,可在哪里见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而这一切的开始,大概也是我另一个自以为是的孽障。就在我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忽然伸手拥住了我,手臂胸膛仿佛藤缠一般,要陷进我的骨头里。
究竟是此举过于热情,还是我早已过了自诩风流的年纪,早已无所谓。此时我是当真魂飞魄散,六识清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双手缓缓朝天而举,弱小无力却妄图自证清白。
我瞅了一眼天空,偷偷叹了一口气。
棹渊,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怕是躲在这世间的哪里,暗中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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