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入住玉柔阁后,蓝瑾便很少回来,只偶尔探望她几眼,陪她在山峰边坐坐。对此最开心的便是柔儿,柔儿同蓝瑾一起搬去了别处暂住,脸上整日都挂着得意,她甚至认为,在蓝瑾心中,她比荼蘼占有更重要地位。
和尚不似蓝瑾,大多时候都安静陪着荼蘼,单是和尚念经声音,就让玉柔阁多了些人气儿。
和尚不念经时,便会同荼蘼找话说。他道:“贫僧此番回去,果真见到了长悠。长悠不但没死,还被皇兄接入了宫,更名改姓成为宠妃。皇兄能接纳长悠,贫僧甚感欣慰,无论他曾对贫僧做过什么,贫僧都愿意原谅他。”
荼蘼静静听着,并不搭腔,对于弟媳变成媳妇,也看的坦然。皇家表面虽尊贵,但内里有多混乱,混乱到怎样程度,身为灵族的荼蘼多少有些耳闻,故而并不觉惊讶。
和尚说到皇兄,说起云之遥,思绪仿佛飘到很远的从前,他道:“当年我与长悠成亲,实非本意,一切不过全凭父皇做主。父皇见我同长悠青梅竹马,关系甚好,便将她许予我。我并不讨厌长悠,我甚至很喜欢她。她与我还有皇兄一同长大,虽然我知道相比我来说,皇兄更喜欢长悠,有关风月的喜欢,但我还是接受了父皇指婚。因为我更知道,父皇对皇兄的期待,与对我的期待不同。父皇给我取名影,影子的影,暗淡无光。给皇兄取名辰,日月星辰的辰,耀眼不可及。父王是要我做皇兄的影子,如影随形的助他护他。可那时的皇兄并不上进,只知玩乐,只知父皇待我亲厚,待他严厉,殊不知父皇用心良苦。父皇之所以待我亲厚,是以他给不了我江山,便只能给我关爱,无法给他关爱,实为高处不甚寒,他若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又如何坐拥江山。父皇将长悠许给我,便是为了让皇兄知道,没有权势之人,便没能力资格得到想要的一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失去。父皇的苦心,皇兄不懂,我懂,故而我娶了长悠。”
“我以为,你很喜欢长悠。”荼蘼到现在都记得,那日和尚醉酒,抱着她唤长悠的名字。
和尚很快接话道:“我虽对长悠无爱,她却是我很重要的亲人,如是玉白施主同你。因我二人之间始终隔着皇兄,便是我知长悠倾心与我,也从未对长悠有过半分逾越之举,虽说如此对长悠不公,但我也只能对长悠抱歉。多年来我四处平定对我九霄国有异心与不轨者,甚少回家,功劳却是立不少。皇兄忧我手握军权,又得民心,唯恐功高震主,故而三年前,派我出征讨伐几个蠢蠢欲动,想要联合覆我九霄的小国,我去了,皇兄却不愿我活着回来,他竟在军中安插杀手,在我平定战乱,扫除威胁时,趁我不备对我出手。我重伤未死,大抵命不该绝,被净空大师所救。他救我,不要任何回报,只是让我出家,拜他为师,并为我取法号行思。师傅说我有慧根,他总喜欢胡扯,我根本不信,像我这样喜欢杀敌快感,根本不在乎人命之人,如何能有慧根。”
和尚说了很多很多,将他的过去,全都说给荼蘼听,有解释他与云之遥的关系,也有他与陌辰的恩怨。和尚也不知怎的,就想让荼蘼知道这些。明明这些事说与不说都毫无意义,他只是一个和尚,难道还打算娶妻不成。但他还是没忍住,一股脑就倒给了荼蘼。
荼蘼一直注视前方的眸子,此时同和尚终于交汇,“所以云之遥为你殉情而死,你仅仅只是愧疚吗?”
“是。”和尚回答的迅速又坚定,倘若云之遥看见,不定该如何后悔,她那些年的情义都喂了狗。说完是,和尚很快又补充:“正因无爱,所以当我从王府旧人口中打听到她入了宫,是真的替她开心。”
荼蘼浅浅道:“是嘛。”
和尚很认真的“嗯。”一声。
…………
凝香亭,蓝瑾同北君正在下棋,柔儿站在蓝瑾身后,面带笑意,乖顺非常。
北君潇洒落一子,抬眼似笑非笑对蓝瑾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在意她,竟让他们孤男寡女住一处。”
蓝瑾轻松落下白子,盯着期盼,坚定而自信道:“是我的终归会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北君执黑子的指尖微微泛白,“你当真就如此笃定?”
蓝瑾把玩手中白子,对着犹豫不落黑子的北君笑道:“他从一开始,便已失去先机,之后种种,也不过是多为她添上一笔恨意,而给我多一些把握罢了。”
北君心知蓝瑾所言深意,眉头一皱,将手中一直未落的黑子,随意丢在棋盘,乱了一局好棋,“不下了。”
蓝瑾将手中棋子轻轻落在棋盘,玩笑道:“你如今也会耍赖了。”
北君瞪他,“若非对象是你,我又岂会耍赖?”
蓝瑾无奈摇头,“罢了。看来以后我该重新寻觅棋友才是。”
“你敢。”北君又急又气,竟伸手抓住蓝瑾手腕,威胁他。
柔儿垂眸,方才脸上的笑意散的干干净净,她一直都知道山主心思,此番山主突然召她回山,目的实在太简单,就是想利用她对付荼蘼。可她不但讨厌荼蘼,也讨厌山主,她觉得,山主不该污了蓝先生,谁都不能,在柔儿眼中,蓝瑾是个几乎圣洁的存在。
“北君,你越来越放肆了。”蓝瑾不疾不徐的语气,震的北君迅速缩回手,“抱,抱歉。”
“北君,你我虽为好友,但也还请注意下身份。”蓝瑾挥袖起身,动作柔和,姿态优美,气势十足。
“身份?”北君不可思议的看着蓝瑾,嘴角扬起讥笑,“是谁当初与我说,你我之间,不必多礼,不必计较身份的?如今你却与我提身份?”
蓝瑾微侧过头,几乎没有正眼瞧北君,“时过境迁,你也说是当初了。”
“阿瑾,你……”最后的你好狠,北君哽在喉咙,望着远去身影,再也说不出口。因为说出来,他自己都觉跟那被抛弃的怨妇一般,实在可怜可笑又矫情。
“山主,您别太伤心,柔儿会替您多说些好话的。”柔儿嘴上虽如此说,鼻腔却微不可查冷哼一声,暗道痛快。
“滚。”北君对柔儿低吼道。
柔儿巴不得快些走,抬脚便去追蓝瑾。
“哗啦啦”北君暴戾的一把将棋盘打翻,黑白棋子撒落一地,有些甚至发出碎裂声,如同他的心。
北君望着一地乱棋,片刻,凄楚唤了声:“离墨,拿酒来。”
离墨平日总在北君看不见的地方候着,只要一听见北君吩咐,他便会以最快速度出现。离墨从不违抗北君命令,哪怕他很不喜欢看到惯来傲气冲天的山主,喝成醉醺醺的狼狈模样,他仍旧不会违抗。离墨只怪自己无能,不知要如何为山主宽心,他实在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是安慰一份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情感,倘若两厢情愿便罢,这一厢情愿,当真也就只能如山主一般,借酒消愁了。
离墨从酒窖搬来两大坛酒到凝香亭,放在石桌上,什么话也没说,只静静站他身边守护着。山主醉酒后,他的高傲便会消失,剩下的只有痛苦。自从蓝先生让山主散去聚灵山一众弟子,山主便时常醉酒,虽然以前山主也会喝酒,喝酒时眼底也总会有郁色,可却从不会将痛苦如此直白的显露出来,如今却是不同了。离墨无需多想,便知是因着荼蘼缘故。
蓝先生那样一个超凡脱俗的人,平日对谁都笑着,又对谁都不曾真心以待,哪怕是山主。可他对荼蘼实在用心,他给予荼蘼的微笑与温柔,是离墨从未见过的。如此,也就不怪山主会痛苦。山主忍受得了蓝先生对柔儿的好,却无法忍受蓝先生对荼蘼的真,于是山主再也抑制不住痛苦情绪,每次都只能借酒肆意喷发出来。
两大坛酒见底,山主便是醉了,迷离的双眸氤氲着雾气,身体瘫软在石桌上。离墨习惯的将山主扶起,利落将他送回寝殿。
玉柔阁
和尚叙述完自己的曾经过往,二人便陷入一段长久沉默。荼蘼不擅长说话,和尚则认为此时若说些无聊废话缓和气氛不合时宜,故而这一段沉默,可谓长久。
“施主日后可是要定居在聚灵山?”长久沉默后,和尚开口道。
荼蘼空洞双眸,缓缓生出些迷茫,“不知道。”继而反问:“和尚呢?日后有何打算?”
和尚嘴角轻扬,有些压不住的涩意,“贫僧一介游僧,自然四海为家。”
荼蘼望向和尚,神情带着真诚与期盼道:“和尚,你还愿意带上我吗?”
和尚一怔,她竟然问他,还愿意带上她吗?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几分,雀跃心情,令他眉眼都是激动,只是很快又被压了下去,嗓音略沉道:“为什么?你应该已经有了归宿。”
“哥哥很好,但他并非是我的归宿。我的归宿在很遥远的地方,我相信只有不断前行,才能够抵达。”荼蘼眸光穿过木门,望着远方。
“贫僧想知道,施主所言的归宿,究竟为何?”和尚对此一直不解。
“归宿是……”荼蘼缓缓侧过头,面上无甚表情,却让和尚感受到一种异样光彩,“可以令我生命终结的地方。”
和尚心脏猛的抽痛一下。顿时想起他们初识时,他见她可怜,又觉她神秘,出于好奇,他跟着她,并找了个冠冕堂的理由,当荼蘼问他为何要跟她时,他道:“贫僧以为,施主需要贫僧的帮助。”
她回答:“好,那和尚,你就渡我,入黄泉吧!”她那时说话一点也不利索,总是一顿一顿的,森然气质中,带着些笨拙。
和尚那时以为她遇到了什么难事,可这世上谁又是活的无忧无虑呢?天地为炉,世间万物,冥冥众生皆煎熬。故而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再次听到她这般消极言语,他只想知道她究竟有着怎样悲痛过去,悲痛到令她如此厌倦生命,令她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活了一百多年。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如同被人死死掐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他突然明白,就算他知道了她的过去,他又能如何?荼蘼活了一百多岁,那么她的痛苦,便是源于百年前,百年前之事,他如何能左右?无论是伤害过她之人,还是欺辱过她之人,想来都已化作黄土一堆。他实在无能为力挽回什么,那他又何必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和尚努力扯着嘴角,想要笑着安慰她,却又觉无论他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最后便只化作轻飘飘一句,“活着,其实挺好。”
荼蘼嘴角扬起一抹极其微弱的弧度,“也许吧!”
她竟笑了,只是笑的让人想哭。和尚不知,人究竟要经历怎样痛苦,才能如她这般,明明笑着,却让人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悲伤。
和尚眸子发酸,喉咙颤抖发声,“我累了,想休息会儿。”他说完,便略显仓惶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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