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蒲团、玉几案、红纱帐,一点如豆灯火。
“……你竟然又来了?”
红帐垂下,只映出一个看起来分外眼熟的女子身影。坐在帐后的女子伸出手,青葱玉指端过一杯无色水。
润玉盘坐蒲团之上,见推过来的茶杯拧起眉,仿佛舌尖已尝到了一股极致苦味。
“小仙表字润玉,不知仙子如何称呼?”
印在红纱帐上的身影看似掩袖而笑,“你这条小龙好生有趣,见我三面都这般说话。”
“仙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润玉绞尽脑汁,虽觉此景、此物极为熟悉,却偏偏一丝记忆也无。
“此茶你已喝了两道,还要第三道吗?”
那女子又从帘帐后伸出手,将茶盏推到他面前。
“浊劫相从惯,迷途自谓安,凡事不过三,你可想好是否要饮下这最后一杯茶?”
“仙子说我喝过两道——不知此茶有何名堂?”润玉端起茶盏,水中无影,杯中仿若无物,唯有一股茶香溢出,倒是让他想起横陈于魔界外围的忘川之水。
“此茶名问心,指点迷津之用。”女子见他踌躇,遂提醒道:“你我机缘未尽,今后再心有所求,也求不来这茶了,你可想好。”
指点迷津……“我之前可曾得偿所愿?”
“茶是你饮的,自然问你自己。”
润玉闭上眼,一口干净茶水,苦味弥散,浓烈到让他全身哆嗦,直欲作呕,灵台反是空前清明,世间纤毫毕现,连他不愿直视的前尘往事都化作走马灯一一从他眼前帧帧览过。
[是不是我走了,我娘亲就再也不会悲伤难过?]
[只要你听我话,跟我走,那,你就不用受苦了。]
[我娘亲呢?]
[你娘亲也会解脱。来——把手给我。]
原来不是她遗弃了我。
“竟是我,我离开了她。”
四周景物皆化作烟尘,润玉蓦然睁开眼之时,耳边隐隐听得一声叹息。
痴儿——
“速速为我更衣,我要去趟洞庭湖!”
“殿下?”
邝露见夜神不过方才小歇片刻便突然起身,愕然立在原地,待反应过来乱中有条地将架上新袍取下,为夜神着上。
“忆如呢?”
“那孩子素日活泼,平日里无事的时候会跑出去跟随其他宫殿的仙侍打杂。”
润玉掖平双袖,浓眉微蹙,沉吟半晌,方缓缓吩咐道:“邝露,随我去一趟洞庭湖,拜访洞庭君吧。”
下次,还是下次再将她一道带去,让娘亲看看她。
“小女子李樱,家住北凉保定沙河县,年方二八,求请月老大人为小女子觅得佳婿,不求貌比潘安,只愿得一有心人……”
月下仙人与缘机仙子还在姻缘府内无聊地躲猫猫,殊不知两侧偏殿的仙娥、仙倌们都已经快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每日晨昏交替之时,年轻力壮的仙倌便会背着沉甸甸的布袋子踏云归来。里面装满各式各样的字条,上面记录了凡间无数祈求姻缘顺遂的凡人心愿。待布袋一入侧殿,上一级的仙使们便开始施法将字条分门别类,交给底下仙侍抄录成册,待完成后按卷交到月老手中。
另一边侧殿仙娥们自睁眼便开始养蚕、煮茧、抽丝、纺线,另一队仙娥则一日工作从检验花界送上的药草起,配置染料,碾磨煎煮,将丝线染上红色后,还需交到红娘处,待她一边理线一边施咒如此才变作一团能用的红线后方能进献给仙上。
待到书册、红线全都齐整,月下仙人才拿出他那一套不同尺寸组成的银针,穿上相应粗细的红线,对照卷册开始穿针引线为凡人结缘。
缘浅缘深全看仙人挑出的针与线的粗细,有些不过身如雾霭朝夕散的露水情缘,有些则相隔万里亦能有缘情牵,匪夷所思的情节甚至比故事画本还稀奇。
只听月下仙人一边眯缝眼对着名册,一边摇头晃脑赞叹:“唉,无趣、无趣,门当户对最是无趣……”
哦,对了,月下仙人的眼神儿非常不好,看人要使劲眯眼儿,有时候都快贴着人看还能把人认错,可以想见人世间这么多奇情绝恋有时可能真是“天意注定”。
要不是为了姻缘府内香喷喷的烤鸡和三岛十洲的趣闻,她还真不乐意过来报道呢,无论抄书、纺线都太费眼。
“上任夜神自五万年前隐去踪迹后便一直空缺,直到四千年前璇玑宫那位大殿才司了夜神之职,也是可怜。”
与她交好的仙娥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与她说道。
忆如抓了一把灵物放入臼内用玉杵咄咄连捣,当下魂灵仍在回味膳房的烤鸡腿味儿,闻得仙娥此言,不解地望她。
“上一任夜神虽尊称古神,其实乃鬼仙野仲、游光担当,若神仙职位分做三六九等,夜神之位自初始便敬陪末座。”那仙娥资历极深,连姻缘府中的人也不知其有多少岁数,偏偏为人很有几分夸夸其谈的大忽悠潜质,因此被旁的仙娥冷落,只有忆如初来乍到不介意坐她身边,因此时时与她分享一些似是而非的小话。
“堂堂天帝长子,承袭了这等原来由鬼仙司长的神位不说,此位原先还是一等一的武职,负有镇伏妖邪之责。东南、西北、西南三方原为夜神所辖,结果天后枕头风太厉害呀!啧啧,你看火神掌东、南、西、北、东北五方天兵天将,立五方神将府,屡立战功,而夜神麾下年年缩减用度,三位主将都已听调不听宣,平日无战可出,无功可立就可见夜神职位之尴尬。”
听了一兜的闲话,忆如淡淡的想:话里话外不就是夜神着了天后的眼,冷板凳要又长又久的坐下去嘛。
唉,这等事轮到人间也不过如此,而且这些仙人还不如凡人呢,人间的庶子若有能为,且背后有一个天后这般骄横的嫡母,索性分家单过寻个清净。轮到天上这班人等,只能拔河般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就看谁能熬死谁。
“你回来啦。”
润玉坐在庭院中,今日气色极为不错,笑语晏晏地看着她。
且看他一身素净,浑身冒着仙气儿,气定神闲坐在石凳上,而自己……许多用来浸染的药材本身就着色,她工作时还系了围裙,两袖、颊上仍沾染了几许深色粉末,怀里还一直隐隐散出一股烤鸡味儿。
若是往日,直接在他面前又吃又喝也无所谓,如今被他看着,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地自容之感,怀里包着的鸡翅膀当下如一个烫手山芋一般叫她难受。
奇、奇怪了,她为何要在意在他面前的吃相问题,本身她就爱吃爱喝爱玩,这等事夜神也不是第一天知晓。
默默坐到他对面,忆如低头觑了眼面前的瓶瓶罐罐,只拿鼻子一嗅——都是去腐生肌的好配方,可惜药材全长于凡间,若是能换上花界培植出的灵草,想必能肉白骨也未可知。
此药全使了人间的药材,定不是出自岐黄仙官之手,而且去腐生肌的药膏定是送给女子用的,但何人身上受过伤或留着疤,倒是全无头绪,反正并非有名有姓的女仙,也不是璇玑宫的仙娥。
她……只出去了半日功夫吧?怎生回到璇玑宫竟忽感世上已千年?
润玉掏出手巾,沾了清水,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沾到的粉末。
“一时见不到你,便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但见这没心没肺的姑娘掏出怀里的油纸包,徒手抓了一只油汪汪的鸡翅塞入口中,满脸不以为然。
“不劳不得食,我如今自食其力,很好呀。”
她这般作为,反而叫润玉心中涩涩。
堂堂璇玑宫,难道竟然还养不起她一个人吗?
“你无需委屈自己,有我在一日,必护你平安康乐一日。”
也不知这敏锐多思的夜神殿下想到哪儿去了,忆如叼着鸡翅膀,满脸油汪汪,露出一个呆傻的表情。
她不过吃不惯璇玑宫的清汤寡水而已,哪里委屈啦!
爹爹说,男人自尊心都奇高无比,认真之时千万不能进诤言,不知是不是指现在这种时刻。
“收拾一下,我带你去见一位长辈,她见到你,定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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