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生母亲和心悦之人,在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换作诸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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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楼翌问出这句话,烛龙洞中当即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没人开口去接他的话茬。秦煌闻言先是一愣,待想起什么后,他猛地闭了闭眼,搂着唐之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这话听着相当耳熟啊……
他竟有些不敢去看唐之袖,目光转动间,正巧和唐书雁对上眼神,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目光中的惊悚。
他们俩这点小动作无人察觉。于睿拧着眉,饶是她对楼翌各种心怀怨恨,这一刻也无法指责他什么。她扪心自问,若是师祖与……同时陷入那般困境,她怕是也会做出和楼翌一样的选择,至于之后会不会后悔……
她下意识地侧头望向卡卢比,对方灼热的眼神登时烫得她心头一跳,连忙慌乱地撇开眼,喉中五味杂陈。
楼翌似看透她的心思,当下了然般地摊摊手,用遗憾的口吻道:“多谢阁下/体谅。”
于睿长吸一口气,她低低咳嗽一阵,尽力压住泛到喉咙口的血腥气,用干涩的语气问:“既然如此,教主为何不将此事告知纯阳?臻姐出事难说到底是谁之过,你当知我掌教师兄的性情,他必不会迁怒于你,想来臻姐也愿回去华山、而不是在这山腹之中、当个十几年不见天日的魃魅。”
说到最后,她倒是隐隐有责怪的意思了。
楼翌敛了面上的淡笑,他和于睿对视一阵,忽然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宣称:“臻臻只能留在这里。”
不能于睿反驳,他又飞快地一指魔刹罗和穷桑的方向,语气冷淡:“清虚道长也见了旁的魃与尸将,他们这副奇异外貌,如何能在外行走?再有,道长是否也以为臻臻已经死了?”
“不!翌现在告诉你,她没死!就算她现下再如何形迹诡异,但总有一天,翌会让她恢复如常的!”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每字每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于睿被他这话震慑了几秒,旋即听方乾用不赞同的语气道:“生死有命,楼教主岂欲逆转阴阳乎?”
楼翌当即反唇相讥:“魔刹罗教主与臻臻同为魃魅,阁下如今的所作所为与翌又有何不同?”
方乾被噎了一下:“那不一样……”
“方老先生何必自欺欺人?”楼翌冷淡地打断他的辩驳,他待白衣女魃有多小心,对魔刹罗就有多鄙弃。
“当年家父将魔刹罗教主制成魃魅,一切用度器物皆是翌所筹备,连炼尸仪式也由翌主持,仿的便是臻臻由人化魃的过程。方老先生只看到魔刹罗教主如今神志清明言行有度的样子,你可知当年、魃魅新生时,魔刹罗教主亦是形如野兽、动辄吃人?”
方乾登时勃然大怒:“竖子!阿罗于你……阿罗与香巫教虽有血海深仇,但也从未用如此阴损手段折磨他人!令堂心思阴毒,天道轮回,李臻臻也是因你才遭此无妄之灾!之后你竟未有半分悔过之心,甚至变本加厉!”
“阁下这话可就错了。”楼翌依旧神情淡淡,他负手而立,言语中不带半分火气,笃定的口吻昭示着强大的自信:“翌所害之人皆是手染鲜血、或为满足一己私欲肆意压迫旁人,这等人或死或伤,不知能造福多少无辜民众。翌虽不才,但从不敢忘师长教诲,出师之后,至今未曾伤过清白百姓的性命,乡野间种种的血腥传闻,不过是扎西科那等旧民造谣、意图恢复不事生产以压迫百姓为生的贵眷统治的手段。否则,南疆各部又怎会安稳如今?需知魔刹罗教主在位之时,各部落尔虞我诈、蛮族暴/乱,可都屡见不鲜啊。”
方乾脸色黑沉,有心替魔刹罗辩驳,但他性情高傲,想了又想,到底不屑于强词夺理。他心中明白,正是因为和自己相恋并诞女,才使得魔刹罗后期对苗地的统治困难重重,他不告而别,更令魔刹罗性情大变心境不稳,还被人抓住把柄,而她本身又不是个十分耐心温和的人,一来二去,手段越来越偏激也不足为奇。
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鲜有地升起了几分后悔之情,其中既有对魔刹罗的歉意,也有对曲云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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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唇枪舌剑正酣,秦煌忽然感觉身前的唐之袖周身绷紧,他不自觉地松了臂弯,垂头看她:“袖袖?”
“手放开。”唐之袖小声说了一句。
秦煌依言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只见唐之袖悄悄将扎伤魃魅的手甲扔在地上,转而换了一副他曾见过的金属色特质手套,指间隐隐有银光流淌。她向侧方挪了一小步,趁旁人不注意忽然身形暴起,星星点点的银光四散纷飞,迅捷地将唐书雁和曲云身边的一人扯了过来,而后复又回退秦煌身边。
“让它停下!”
唐之袖厉声怒呵,一下将众人的视线引了过来,她一手钳着莫雨一手掐住他的喉咙,银色细丝在内力作用下膨出交错的弧形,将两人团团萦绕在内,看上去像只薄而脆的白茧。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莫雨他一个半大小子,被她掐得双颊泛红,偏偏却无半点还手之力。
方乾等人稍露出讶色,随即立刻四下环顾,其中卡卢比戒备最甚,他维持着临战的姿态,忽然后退两步仰头对着斜上方大喝:“那有人!”
众人纷纷抬头,看清头顶情景后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层层叠叠的岩体上方,有个披散着长发的青衣女子像蜘蛛一般伸开手脚、头朝下紧紧扒在岩体表面,视线落在平台他们所站之处,似是正从上往下爬来。被发现后,她倏然停住前进的动作,灰蓝的瞳孔不住地四下转动,就像在挑选合适的猎物一般蠢蠢欲动。
“那是女戚!”
唐书雁站得最偏,抬头就看见那女子的一侧手臂存在不正常的缺失,当场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唐之袖也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神情冷厉地望向楼翌:“再让女戚动一下试试!”
从莫雨面上的痛苦神情看,那绝不只是区区几句口头威胁。
楼翌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他冷冷地望向唐之袖,旋即无声挥了挥手。女戚所伏之处与楼翌站立的位置被岩体遮掩,理论上女戚完全看不到他,但两人(?)间仿佛有神奇的心灵感应,楼翌动作一出,另一边女戚立刻收敛了那种蓄势待发的进攻姿态。它的神情很快变得茫然而放松,残忍狠戾的神情从那张灰蓝色的脸上敛去,转而换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
“呀呼——”
女戚轻飘飘地跳了下来,青色衣裙像一朵盛开的花,旋转落地,好奇地打量着附近的人。她撑着张中年女性的脸,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片灰蓝的色泽,却不是那种尸体腐坏的色调,若仔细看去便可发现,女戚眼神明亮、表情丰富,肌肤丰润饱满,动作轻松自如,既没有李臻臻行动时那种机械感,也不像魔刹罗那样在言谈之间偶尔冒出几个歇斯底里的音调,她看上去和心智不全的孩童并无两样,不受控制时没有丝毫攻击性。
女戚的一连串动作惊得所有人慌忙四散闪开,方乾急急抱起曲云,最后几乎是和她擦肩而过。青衣女魃跃跃欲试地抬脚欲追,然而楼翌一声哨呼,使得她当即动作一僵,随后慢吞吞地收势转身,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不情不愿的意味。
楼翌又打了声呼哨,女戚反向朝他轻跃而去,行至半途她忽然弯腰从地上捡了什么,攥在手里一路跑到楼翌身边,献宝似的递上。楼翌好似没瞧见她断掉的一臂,从她掌中接过那一小截玉镯似的环状物件,两边来回翻看几遍,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面上逐渐流露出几分讶异:“这是仙教失传已久的圣物‘两心牵’,竟被你们找到了?”
他又摸了几遍环弧的断口,随后意味深长地看向唐之袖,用赞叹的口吻道:“两心牵、赶尸调、加上控蛊心法,怪不得你能制住臻臻。看来唐家堡的底蕴远超我之预期,先前却是大意了。”
唐之袖放松手劲,莫雨在她手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性命已是无忧,但仍旧动弹不得。唐之袖脸上古井无波,左额上细密的红痕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气势也十分孱弱,唯有紧紧挟住莫雨,才让自己看上去有那么一两分底气。
“我等只要归元沁血毒的解药,那些尸人随你处置。”她眼睫低垂不与楼翌对视,“解药到手,我等平安离开,随后自会放了莫少爷。”
她这意思便是要抛下魔刹罗和穷桑,但方乾等人无一反驳,饶是于睿一直不愿错眼地盯着李臻臻,也没开口提出旁的要求。众人心知肚明,以当前的形式,楼翌若真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此处又是天一教的地盘,天时地利皆不在,他们几人身份不一、各有目的,最好便是之后独自再与楼翌交涉,免得牵连旁人。
“唐丫头,这样可不好。”楼翌的语气中带上几分无奈,他脸上虽然笑着,但眸中的神情却是冰冷的,第一次拿出咄咄逼人的姿态:“不若你先说说,你修习的《香身玉髓功》是何人传授的?”
唐之袖先是诧异地瞅他一眼,随后冷淡地答道:“我只修了天罗诡道毒功。”顿了顿后又补充一句:“家师身居唐门高位,唐家密藏甚广,南疆毒功亦有涉猎。”
楼翌敛了笑,静静地看她一会,忽然拿出虫笛在手上转了几下。随着他的动作,于睿等人忽然面露痛苦、接二连三地呻/吟出声,随后一个接一个地跌坐在地,顶着满头冷汗迅速运功逼毒。
“你!”
唐之袖神情骤变,再次扣紧莫雨,她只觉得手下的少年身子一抖,僵硬地贴紧了自己,却不见挣扎。这时楼翌忽然停下手上动作,语调凉凉地道:“瞧见了?这就是归元沁血毒发作的症状,小雨是身怀复合毒功,表象不明,其实血毒也有发作,可唐丫头你为何没有中毒呢?”
唐之袖抿着嘴不答,内心直直地向下沉去。
“看来你也知道了。”楼翌似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像刚才那样温和笑起来。
“归元沁血毒并非单纯毒素,而是蛊毒,寻常功法再如何精妙,也只能抵御其一。唯有香身玉髓功,修习之后外毒不侵、外蛊不入,在其他人中毒的时候,你的心法在第一时间就自行运转解了蛊毒,所以你现在才能好好地站在这。”
“再者,为不使臻臻受控于人,她体内的蛊是我耗费无数心血才炼制而成,两心牵也好赶尸调也好,这些死物至多对她的行动造成干扰,不可能控住她。你能控住臻臻、还伤到她,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修习了与之同出一源的控蛊心法。”
“所以,唐丫头,你的香身玉髓功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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