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都在赶路中度过,莫雨身上新伤未愈,提不得气,本以为这一路行走会是个苦活计,不想唐之袖却对他十分照料,不仅衣食不缺,每日都还会变戏法般地弄出一罐药粥,硬逼他灌下去。若非莫雨不信鬼神,几乎要相信这女子身怀神异故事中可纳须弥的芥子宝物了。
苗地诸民虽是加强了戒备,但在武林人士眼里,那点警惕手段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唐之袖轻功卓绝,加之这几日风向尚好,即使带着一个孩子,也能日行数十里。两人翻山越岭,不走寻常路线,直至逼近天一圣殿附近,莫雨才堪堪将周围景致辨认出来。
天一圣殿原名烛龙殿,乃是天一教总坛,设于黑龙沼深山秘岭之中,其原身为历代五毒教主和圣使的闭关修炼之所,因此殿中机关重重,遍布剧毒之物,便是五毒弟子,在未经许可下贸然闯入,亦会丧命于此。
楼翌尚未接手五毒教时,其父乌蒙贵麾下的势力便长期盘踞于此,与久居五毒总坛的曲云和艾黎遥遥相对。莫雨跟随楼翌初到南疆之时,楼翌还未有如今这般磅礴的势力,他与邪娘子两人被安置在离烛龙殿不远的一处哨岗内,楼翌白日在烛龙殿主持各项事务,晚间会回到三人所住的小屋,检查两个孩子的课业和武学。对于当年被迫远离亲人又饱受毒发之苦的莫雨而言,那段日子无疑是他最温暖、最珍贵的回忆。
莫雨被唐之袖带着安置在他熟悉的哨岗附近,这并非她刻意,而是天一圣殿周遭仅有这一处便于歇息躲藏。若是往日,这里少不得有数目可观的天一弟子值守,如今却是空无一人,哨岗内杂物凌乱,随处可见兵刃砍杀和毒物肆虐留下的痕迹,显然是在两人到达之前经历了一场大战。
唯一令莫雨稍稍安心的,是哨岗内并未留下尸首。
天一圣殿内无有消息,致使莫雨一直提着心。这几日行来,他已从只言片语中摸清了带走邪娘子一行人的身份,原先的乐观心态也不由得削减几分。
前教主魔刹罗的夫婿方乾、万花谷主、纯阳清虚道长、还有明教法王,这几人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令人不容小视的武林高手,在医毒方面的造诣也是世间佼佼,他们又带着对五毒教知之甚多的唐家人和邪娘子,趁着教主和左右长老外出,天一圣殿的留守势力说不定真会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莫雨的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他仅在哨岗内呆了小半日,便又被唐之袖带着深入密林,在与前方众人汇合后,他立刻心中一沉,暗道天一圣殿留守之人果然还是大意了。
方乾等人不仅一个不少,旁边还或坐或立地跟着三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那位容貌秀美的桃衫女子是艾黎所立的前教主曲云,曲云被俘后一直关在天一圣殿内,楼翌倒是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天一教的许多弟子都与这位前教主打过照面,莫雨对她也不算陌生。
此时曲云正以手抹泪,双眼通红地看着旁人对躺在地上的一位白发女子施针,在她身边跟着一个身形高壮、肤色青紫的怪人,正是在天一圣殿时与曲云形影不离的尸将、穷桑。
若说方乾一行还不至于让莫雨警惕,那附近另一群人的存在则着实令他如临大敌。
只见二十多步远的一处树荫下,五个身着古苗民服饰、披挂大量银饰的苗人正团团簇拥着一个娇小的紫衣女孩,这些苗人各个身携大小不同的瓮罐,周身萦绕着浓重的药味和虫蛇腥气,正叽里咕噜用古苗语争论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问题。莫雨一眼便认出,这群人中间那个鹤发驼背的老者,正是前些日子驱尸追赶他与邪娘子的扎西科寨遗民。
这些人,皆是来者不善。
莫雨心中不由得沉重几分,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人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你等还去不去寻烛龙洞?此处人多嘴杂,还带着个小娃儿作甚?!”
这声音瓮声瓮气,还带着股嗓子受伤后的低沉沙哑,莫雨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更远处站着一个灰布麻衣、身材伛偻的鬼面老者,他背着一个不知作何用处的竹筐,里头塞了只罐子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药材,连腰间别着的虫笛也透出种残破古旧的气息。
莫雨仔细想了想,在记忆中竟找不出对应的人名。
他警惕地往唐之袖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了句“我不认得他”。那鬼面老者用看不出情绪波动的眼神瞟他一眼,随后将注意力落到了唐之袖身上。
“这是何人?”唐之袖的目光不离那鬼面老者,却是冲着一见面就往她身边凑的秦煌问去的。
“叫塔、塔……塔茂什么的……”秦煌抓抓头发,含糊不清地复述着。
“见鬼!这群苗人的名字跟念咒差不多,谁能背得下来!”
“塔丹茂伯,楼翌的走狗,整日里只会冲着旁人甩尾,今儿却第一次转性了。可惜啊,就算换了个主子,依旧改不了犬奴的脾性。”
接话的是个清脆的童音,虽是在骂人,但那甜美的嗓音却透出一股活泼娇俏的气息,仿佛有个稚龄女童正环绕膝下糯声撒娇。然而莫雨却是周身一震,轻轻吸了口凉气:“贰负氏!”
围在一处的扎西科遗民呈半弧形散开,投来的视线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被围在中央的紫衣少女也露了面,当莫雨的视线移过去时,他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同时唐之袖也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呼吸。
少女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纤细,肤色莹白,与寻常孩童无异,但从左额角到右腮、右半边脸却似生生被扒去了血肉,露出灰白的骨骼,右眼处暴露着可怖的黑色空洞,乍一望去,就像一具骷髅被强行套上活人的外皮,其残酷恐怖,令人不忍直视。
被人用震惊的视线围观着,少女顿时“咯咯”轻笑起来,这笑声比起刚才的甜美,此时更多了几分歇斯底里的尖锐,她一开始是慢慢笑着,到后来直接放声大笑,直至上气不接下气,而围在她身旁的几个人没有一个出言制止。
“啧,这疯丫头。”
秦煌小声“呸”了一句,在众人不注意之下向唐之袖解释:“长得像个女娃,其实是头尸将,一伸手就能掏人心肺。在天一殿中那会若非急着撤走,她一个就能生生将旁的尸人撕成碎块。”
少女的目光闪电般投来,姣好的半张脸显出怒意,笑声顿时阴冷下来,她启唇,柔柔地道:“好哥哥哟,你可怕了我?”
秦煌掩面做了个不忍直视的表情,让唐之袖看了想发笑。旁边方乾等人仍专注于那白发女子,无暇顾及这边的对话,倒是曲云身边的高大尸将无声转了个身,然后出人意料地慢吞吞地走过来,站在秦煌等人身前,他那张青黑僵硬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不出声,但就这么态度坚决地挡住了少女投来的恶意。
“穷桑!”少女咬了咬牙,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语气阴冷无比:“胆子不小啊,有主子撑腰的畜生,现在也敢在我面前耍起威风来了?”
“阿幼朵!”
曲云怒斥一声,大步走来与穷桑并肩而立,对那少女怒目而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她看了眼围在少女身边的几个扎西科苗民,一张俏脸上直白地流露出厌恶痛恨之色。
“这几个心狠手辣的赶尸人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神巫?!若早让我知道,苗地传承久远的大部落们所侍奉神巫都是你们这种货色,不待楼教主起事,我当先便不会放任你们祸害南疆百姓!”
“哈哈哈哈——”
闻言,紫衣少女、半人半鬼状的阿幼朵顿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利笑声,似乎她的情绪稍一激动,嗓音就尖锐得刺耳。
“你个沃唆子算什么东西!连艾黎那老东西都要对我族神巫弯腰低头,你?汉人生的下贱胚子!七年前若非我族鼎力相助,你这连仙教秘籍都不曾习过的外人,凭什么能压着玛索当上教主?!”
曲云咬紧牙关,白皙的面庞上浮起一片愤怒的薄红:“原来如此,枉我之前还……你们苗地部落的这些巫者根本未曾将百姓当人看!难怪楼教主要对你们赶尽杀绝!是,云娘无能,靠着你等的扶持才能坐上教主之位,可楼教主能夺了我的位子,我心底是半点不服都没有!”
“曲姑娘?”唐书雁惊讶地唤她一声,得空的几人望过来的眼神也是或多或少带着惊奇,毕竟,从曲云这些年的经历来看,她理应是最恨楼翌的人,没有之一。
曲云没留意旁人的视线,此时她的心思全在扎西科寨的几人身上。她一手挽着穷桑的胳膊,掷地有声地道:“你们恨楼教主覆灭扎西科寨?恨这南疆百姓拥立新主?错!百姓非贵眷的奴隶,岂不闻‘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尔等自诩神灵后嗣,享部民供奉,却肆意残害治下百姓,为一己之私,竟以活人为牲祀供奉毒物、最后才使尸人魃魅横行无忌,落得今日下场,实乃自作自受!”
几个扎西科寨遗民皆是目光不善,唯有当中一位老者不为所动,他神情冷淡地止住下属,同时对阿幼朵道:“汉人诡辩,圣女无需放在心上,我族乃五圣后嗣,得战神庇佑,待圣女功力大成,必能除尽叛乱之辈。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寻找烛龙洞,天一教动乱已有时日,那奴生子归来也就在这两日间,若不抓紧,再想得解药可就难了。”
阿幼朵这才不说话了,她完好的半张脸上呈现出隐隐的憋闷,扭头去看身旁的鬼面老者,娇声道:“塔丹茂伯,烛龙洞到底在何处?”
被唤作塔丹茂伯的鬼面老者看了看她,哑声道:“距此不远。只不过,老夫仅知入口位置,烛龙洞内里是何境况,老夫却是不知。”
“不知?”阿幼朵面露轻蔑:“仅一个入口位置,这就是你所谓的大秘密?”
塔丹茂伯不为所动,冷漠道:“烛龙洞还与天一圣殿彼此相连,你等若能突破女戚的守卫,自然不用吾这把老骨头带路。”
“你!”
阿幼朵刚要发怒,却被她身旁的神巫拦了下来,他显然在众人间威信极高,也十分沉得住气,当下开口质问:“塔丹茂伯,你曾是乌蒙贵下属,两年前归顺那奴生子,他待你不薄,你又为何叛教而出?”
塔丹茂伯发出两声刺耳的笑,可惜从那张鬼面上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波动,只听他幽幽地道:“老夫从少时跟随贵主,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当年贵主将教中大权分给楼翌之时,我便奉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可惜楼翌谨慎,自始至终都未让我抓住把柄。”
顿了顿后,他继续道:“楼翌的本事,老夫也是钦佩。可他万万不该与汉人相和,我蛮族与汉人之间,乃是不共戴天的死仇!贰负氏,你已经不是扎西科寨的阿幼朵圣使,而是尸将贰负氏,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如果不能重登圣位、杀灭这南疆的汉人,老夫是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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