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小说:[剑三]墓衣行 作者:洛娅
    梅雨时节的天总是喜怒无常,席卷无量山的寒流历经数日迁徙,如今慢慢逼入苍山洱海地界。

    入夜后气温骤降,酷热的白日里,人浸在水中犹嫌不够,可到了夜间,凄风冷雨扑面而至,那寒意直往骨头缝里侵。

    缩成虾米状的男孩子无意识地打着哆嗦,细密的小雨绵绵不绝地落在脸上,他在哆嗦之中忽然猛打了一个激灵,随后慢慢睁开眼睛。

    无月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山风紧贴着耳廓呜咽,好似鬼魅絮絮低语。

    男孩甩甩昏沉沉的头,黑夜冷雨让他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觉得胸中憋闷,似是有什么淤在喉头,恶心欲吐。生理上的剧烈反应催着他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冲着地面连连干呕,似乎连胃都翻卷到了嗓子眼,但最终却连一口酸水都没吐出来。

    胃里的抽搐使得耳畔一阵嗡嗡作响,男孩隐约听见身边有响动,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幕。他脑海中乱哄哄一片,也无力回应,只能伏在地上粗喘着气,慢慢平复胃部抽搐带来的各种不适。

    “哒——”

    一团跳跃着的橙色光团驱逐了眼前的遮膜,男孩努力眨着眼,视线在火光摇曳中慢慢变得清晰,思绪和理智也随之回归。他看到一个身着劲装轻甲的女子正背对着自己忙活着,她用粗壮的竹子支了一个简易的棚架,顶上覆盖着几张沉甸甸的草垫,勉强遮住上方落下的雨滴,但对夹在风中从侧方灌入的寒气和细碎水珠无能为力。

    “你醒了,莫雨少爷。”

    女子在棚架一侧外围堆了不少带着叶子的细短竹竿,看着像是截取了竹子的顶端部分,叠在一起又轻又密,很好地挡住了从外吹来的风雨。而后她又如法炮制,在临近两侧也堆上竹子,再用一条长长的草垫从上往下覆住,将火光拘在了小小一方天地内,这下子,前一刻还是空荡荡的竹棚顿时变成了个充满安全感的小窝,除了底部犹在透着风,竟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莫雨运了几次气,终于靠自己的力量坐了起来,他感到胃部隐隐的痉挛,饥饿和呕吐的欲望齐齐刺激着大脑,令他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方前辈带着那小姑娘救人去了,为了让她听话点,这段日子只能委屈莫雨少爷跟着我了。”女子支好竹棚,将多余的两条草垫扔了进来,莫雨伸臂接住,毫不客气地一条裹身上、一条垫地下。

    在恢复意识后莫雨就隐约觉察出了自己的境况,四肢虽然冰得无知无觉,但寒意却令他的大脑格外清醒。这个女子他记得,蜀中唐家人,自从唐家派入五毒的细作被擒后,苗地众人便对唐姓之人生出了一种天生的警惕,而这女子也无愧她的姓氏,格外难缠。

    “我饿了。”

    唐之袖借着雨水冲掉手上的渣滓,猫身钻进了竹棚,她用一根长棍在火堆里捅了捅,从中推出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铁罐子,又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个油纸包放在旁边。

    “吃吧,小心烫。”

    离了火堆,铁罐中的食物香气才飘散出了一点。莫雨脸色微微变了变,他本以为能得个硬饼子就算好,却不想对方拿出的东西远超他的预料,铁罐中的东西隐约传出点药材的苦味,油纸包表面透着几块被油花浸透的斑痕,一手摸上去还残存着些许余温。

    药、热的流食、荤腥,这些在荒郊野外都是极高的配置,莫雨神情古怪地瞄了她一眼,对方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等了一会,才慢慢伸手拿过油纸包,仔细吃了起来,那罐加了药的稀粥则被故意忽略在一旁。

    外头的风呜呜地吹着,竹棚中的两人心思各异,一时无话。

    莫雨小口啃着油纸包中的肉馍,同时慢慢整理着思绪,偶尔瞄一眼注视着火堆神情淡淡的唐之袖。

    现在他手脚发麻,内息阻滞,逃走无疑是下下之策。但好处也不是没有,先前一直困扰着他的内伤此时平复了不少,想来与之做交易的方家人还是守信的,只不知在自己昏迷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又去了何处。

    就在他胡乱思索之时,一直凝神不动的唐之袖忽然抬起头,半边面具落下的阴影几乎掩住了她的整张脸,颇有种异样的狰狞。

    “正等你呢,何必躲着。”

    莫雨心里一惊,悄悄放下还剩小半个的肉馍,摆出个防御的姿态,而刚出了声的唐之袖反倒一动不动,还是那般闲散地坐在原地。

    外面的雨又滴答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嘶哑的男声远远传来:“只有你两人?邪娘子何处去了?”

    这话令莫雨既紧张、又庆幸,他用余光瞟着唐之袖,低低地提醒她:“老冤家了,冲着我来的。”

    唐之袖抬了抬手,掌心向外,微微下压,冲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同时波澜不惊地对着外头道:“这孩子现在是我的,要聊聊就利落些,否则就带着你的东西赶紧滚。”

    她这话明明没什么气势,但暗中的人却似被镇住了,好一会都没有动静。莫雨保持着一个姿势戒备了这半天,最后连肌肉都微微颤抖起来,对比唐之袖的淡定,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若是连唐之袖都挡不住对方,自己拖着未痊愈的病体,再警惕又有何用?

    对面那人没有他这般轻松,犹豫透过沉默向外传递。好一会后,雨夜里隐隐传出一阵极轻的嘘嘘索索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擦过草叶,渐渐远去,紧接着,漆黑的夜里慢慢显出一个伛偻臃肿的人影,他远远地站在竹棚对面的小山坡上,借着些许光亮做出一个滑稽的揖礼。

    绷紧的气势在慢慢逸散。

    “老朽与楼翌有怨,阁下可否高抬贵手?”

    莫雨心中一跳,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哼,唐之袖神情不变,点在膝上的手指却快了几分,一下一下敲得令人心悸。

    “晚了,魃魅已经被抓,邪娘子是唯一的饵,想拿她换什么的可不止你一个。”

    莫雨骤然惊住,可惜还不等他跳起来,唐之袖就像早已预料到似的,闪电般点了他的穴,令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布出来。

    “阁下可行个方便?”那阴恻恻的声音试探着问。

    唐之袖很干脆:“带走邪娘子的人是方乾。”

    人影哑然,顿了一下后才语气微妙地感慨:“他果真来了么……”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唐之袖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冷笑着道:“原来是……这岂不正中你下怀?他们已带着邪娘子动身去往天一教所在之处,你若手脚慢些,可就什么也捞不着了。”

    莫雨蓦然瞪大眼睛,一时连提气冲穴都顾不上了,只听那人影道:“阁下果然非等闲之辈。您可知楼翌残暴,两年前曾在祝融殿囚禁五毒的曲教主,又大肆屠戮当地百姓,吾家女娘乃是贵人,当年不幸被其俘获,关押至黑龙沼烛龙殿中。我等族人百般筹谋,只求救出女娘,若阁下愿出手相助,我族必有重谢!”

    “你家女娘是何人?”

    那人影停顿一瞬,最终还是据实以告:“我等乃是苗地贵眷,女娘为扎西科之主,承圣使血脉。”

    “若老朽猜的不错,阁下应是出身蜀中唐氏?若阁下相助我等,待得事成,五毒秘术,任阁下取阅!”

    唐之袖沉吟一阵,既没应承,也未拒绝,只淡淡道:“我另有要事,这孩子只能我带着。只是方乾等人已先行一步,你等若有意,便一并跟来吧,只要不碍着我,任你等行事。”

    “如此甚好!”

    那人语气中多了几分轻松,似是没想到交涉会这么顺利,眼见唐之袖仍是一副冷淡模样,甚至还有点厌烦,自觉无话可说的他便十分上道地试探:“那么老朽便不打扰阁下了?”

    唐之袖摆手,那人也不磨蹭,伛偻的身影很快退走。

    待周围响动完全消失后,唐之袖才出手替莫雨解穴,她的手法甚为古怪,连点了十几处才彻底解开,经脉一通,酸软麻涨的感觉立刻争相涌现,激得莫雨不由得“啊”了一声,他身子猛地一歪,险些伏倒在地。

    “药吃了,这是万花谷主开的方子。”唐之袖剥了片光滑的竹子放入铁罐里,任由男孩手脚轻微抽搐着在草垫上挪动,不冷不热地道:“我不懂医,你不吃,接下来就自己受着。”

    莫雨咬着牙坐起来,经此一遭,他再不敢随意运功折腾。以往毒功发作时的痛楚他还能硬抗,可如今周身的酸麻却是从未感受过的,他深知自己身体状况异常,生怕一不小心又引出其他病症,现在邪娘子不在、老冤家又阴魂不散地在附近徘徊,他实在没有必要和唐之袖拗起来。

    “他们是扎西科寨的叛徒。”

    莫雨冷不丁开口,将唐之袖从自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她抬眼一瞟,只见装着药粥的铁罐子已经空了,裹着草垫子的男孩半躺半偎,脸色苍白若纸,长长的睫毛随呼吸极其细微地颤动着,格外黝黑的眸子上倒映出两团橙色光点。

    “阿若是唐家堡的大小姐,你得听她的。”他用肯定的语气叙述,“方乾带着我妹妹在前、你携我缀在后头,只要救出曲云和女祭,你们就得放了我们,否则——”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们绝对走不出苗疆!”

    唐之袖微微笑起来,眼中带着点奚落,但态度却没那么冷了。

    “莫少爷,你没邪娘子那么机灵呀,看来曲云的母亲不仅被制成了尸人,还是凶名赫赫的旱魃,女祭是她,女戚又是谁呢?”

    莫雨不知道邪娘子曾与她说过魃魅的名字,听闻这话不由得惊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情绪,耐着性子与她讲条件:“我知道你们只想救人,与五毒的纷争无关,扎西科人能告诉你的,我也能,而且我是天一教弟子,知道的东西比他们只多不少。”

    唐之袖换了个坐姿,语调慵懒地与他摊牌:“我也没指望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能成多大事,他们到了天一教,能把场面弄得乱点就够了。少爷看得明白,就如你说的,不论是我还是方家人,对你们两个孩子都没有恶意,唐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也没精力搅和南疆,所以啊,你就当是给我说点趣事听听、行不?”

    莫雨听得心中微松。

    前阵子天一圣殿内的动乱,正是扎西科寨的遗民伙同其余几个旧部落、趁着教主和右长老一同去往南诏王室时引发的,左长老平日不涉圣殿内务,又需费心稳定五毒教和苗地各部落,一时分身乏术。

    天一圣殿内魃魅暴动,折腾得教内人士心力憔悴,这才使得他与邪娘子趁乱逃离后一直被叛民尾随追杀,迟迟未能与教内接上头。如今两人虽被控制,但好歹性命无忧,邪娘子更是被众多中原武林人士簇拥,想借机回到天一教内大约不成问题。

    一方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另一方是没多少干系的中原武人,在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无论是他还是邪娘子,都倾向于借中原武人之手保得自身性命。

    想到这里,莫雨不免和邪娘子一样,对眼前的唐家女子心生好奇——

    如此轻易就镇住扎西科的遗民,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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