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方家的家规家事,外人知之甚少,唐之袖这般不顾颜面的诘问,也只有方乾才能挡得下来。他冷淡地看着这个论年纪能做自己孙女的姑娘,神情中毫不遮掩地露出几许轻视。
“此乃我方家家事,不劳你这小辈费心。”
见状,唐之袖当即拱了拱手,旁若无人地转身走开,一副不再想多谈的意思,只留下万分尴尬的唐书雁,不得不陪着笑打圆场。
唐之袖一连走出好远,直至看不见后方人影,全身绷紧的肌肉才痉挛着放松下来,她脱力般地往树干上一靠,一点一点随着重力滑到地上。
‘都过去了……’
她无声张着口,反复地念叨这几个字,仰着脸迎向枝叶间零碎落下的光斑,用手背遮住眼睛,微微颤抖了好一阵才慢慢压下澎湃的心绪。
林间传来均匀沉稳的脚步声,似乎在刻意提醒她对方的到来。唐之袖瞄了一眼插件,迅速收拾好外泄的情绪,待来人靠近,她已再次扣上了刚才那副冷心冷情的面具,坐在地上下巴微扬,十分随意且平淡地道:“清虚道长还有何事?”
散碎的阳光在地上勾勒出一个静立的影子,于睿站在几步远的位置处,踌躇不前。她的神情没有唐之袖收拾得那么好,许是刚刚悲痛太过,眼圈依旧发红,嗓子也哑得不成样子,即便如此,她依旧认认真真地冲着唐之袖行礼:
“谢女侠告知臻姐下落,睿不赘言,日后但有吩咐,纯阳上下必定鼎力相助。”
唐之袖的眼神不易察觉地一黯,随后扭头,冷冰冰地道:“知道了。”
于睿敛袖起身,默不作声地站着,两人似乎都有话想说,但谁也不愿先行开口,空气中凝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氛围。待了阵子,唐之袖瞟她一眼,还是忍不住多嘴道:“你……你别和方家人一阵走,他们早晚会惹上五毒教的。”
“我知。”
这两句话仿佛打破了僵局,于睿闻言淡淡地笑了一下,她平常时候气质清冷,鲜少有情绪波动,偶尔笑起来,竟带着股说不出的暖意,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然东方谷主终究于我此行有所助益,他若有求,我亦当有所回报。”
唐之袖听到这,又忍不住冷笑了,她用手指点点地面,背靠树干讥诮道:“他们一个消息,根本值不得你与五毒为敌,五毒教和纯阳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清虚道长,你要还人情,也别把纯阳宫拉进去。”
于睿神色平和地点点头:“谢女侠提点。”
唐之袖见她一副很明白其中干系、却非要牵扯进去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之火再次冒了上来,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冲着对方甩起了脸子:
“那还请清虚道长转告方家人,魔刹罗救不出来的。楼翌之母曾是香巫教大巫之女,香巫教与五毒教同出一源,彼此纷争几近百年。魔刹罗在位时覆灭香巫教,令楼翌与其母一并沦为奴隶,其母身中蛊毒痛苦多年、所恋之人又深慕魔刹罗,是以他母子二人都对魔刹罗恨之入骨,如今楼翌得势,魔刹罗焉能有命在?”
她这话与方宇轩的说法截然相反,其中包含的信息量颇大,于睿心中微惊,再一次审慎地打量起了面前的女子。
五毒教诡秘莫测,于睿与方家人一路行来,也听其谈论过些许旧事秘闻,对于此行的危险并非一无所知。方家人欲从五毒教中救出魔刹罗和曲云,依其所言,此二人只是被楼翌囚禁,并无性命之忧,但根据唐之袖言语间表露的意思,楼翌仇视魔刹罗已久,他隐忍多年,一朝翻身,断不可能仅仅将仇敌囚禁了事。联想到方家父子一路悉心打探魃魅之秘,于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明悟——他们的敌手,很可能包含着已经五毒秘术被制成魃魅的魔刹罗!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于睿这些年游历各地,对奇闻异事了解颇多。五毒的炼尸之法阴毒非常,生前是普通的百姓、变为尸人后也会令普通的江湖人士感到棘手,若是个功力深厚的一教之主,被顶尖的毒师制成尸人,那几乎就是噩梦般的存在,难怪旁人将之唤为“旱魅”。
她一面快速思索着,一面斟酌着词句故意引唐之袖说话:“我并非质疑女侠,只是东方谷主的幼妹……”她稍稍停顿了一下,面上流露出些许赧然:“这般私下议论旁人家事虽是失礼之行,但此事还牵扯到七秀坊,料想也瞒不住。七秀坊上下对曲姑娘担忧不已,曾数次与五毒交涉,许以重诺,可惜一直没能将曲姑娘解救出来。家师与公孙大娘乃是旧交,遇上这等需要援手之事,哪怕没有东方谷主的干系,睿亦无法冷眼旁观。”
说出这番话,于睿料想过这位性情古怪的姑娘会恼怒,不想对方竟然盯着她发起了呆,好一会后才似惊醒了一般,匆匆扭过脸,言词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态度也软了下来。
“好吧你们自便——”
嘴上说着自便,但她在停顿两秒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不自在地叮嘱道:“你就跟着方家人,别出头,等他们见到楼翌,自然明白事不可为。”
于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纠结的神态,面上不显,但心头的疑惑却愈发沉重起来。
“多谢女侠好意。只是,睿冒昧请问一句——”
“女侠缘何对魔刹罗教主……如此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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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沼,天一圣殿——
黑龙沼位于五仙岭西南,以多湿地沼泽而闻名,其中植被浓密、水汽氤氲,是各种毒物栖息繁衍的圣地。沼泽中心处秘密隐藏着一片连绵威严的古朴建筑群,名唤烛龙殿,乃是历代五毒教统治层的闭关修炼之所。在天一教成立后,此处已被改称为天一圣殿,其内外防守之严密,尤甚五毒教总坛。
此时正值夏季,日头颇好,刺目的阳关略略驱散了一直萦绕在天一圣殿周遭的潮瘴之气,戒严了十余日的圣殿也终于迎来了一次大规模的换防和清扫,各处院子中都弥漫着一种药材被暴晒后的清苦味道。
在一处偏远的小院子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闭目盘腿坐在院子正中的火盆前,合掌练功。她身上的衣衫极为轻薄,裸着四肢,长发盘起露出大片雪白的美背,火盆中各种奇形怪状的药材在火苗的舔舐下不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一缕缕淡褐色的烟气随之飘散。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少女周身竟无半点汗渍,她双眉微拧,甚至嘴唇还隐隐发白。
许久后,院外隐隐传来对话和脚步声,靠近院门时却又突然安静下去,少顷院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肤色泛青的女人环抱着双臂走了进来,她慵懒地朝身后挥挥手,门便再次无声阖上。
女人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紧贴着墙壁将自己的身体掩在院墙的阴影中,脚尖一点一点地磕着地面,耐心地等待院中的少女收功。
没过多久,少女便有了反应,她的一双玉手快速在自己胸腹处点了几下,随后长长的吐了口气,收功睁眼之际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进展不错。”
远观的女人满意地拍了拍手,以一种欣赏的眼神打量着少女,她的声音令少女全身一抖,咬着嘴唇转过身,而后屈膝拜服在地对她行礼。
“长老大人,您来了。”
“来看看你。”
女人勾勾指头示意她走近,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令少女再次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从远处看,那只乌青的手、墨绿的指甲、衬着少女雪白的皮肤,颇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感觉,生怕那只手会在下一刻暴起发难,直接抓破少女吹弹可破的脸颊。
“你的功力进展不错,再练一些时日,药材也该换了。”女人将手放在对方的脖颈处探了一阵,满意地收了回去。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女隐忍而复杂的神色,慢悠悠地开口:“想什么呢,小云儿,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么?”
“……是。”
少女睫毛轻颤,在她的询问中露出一丝自嘲,轻轻地道:“是我辜负了教主的好意,现在这样,已经教主是格外开恩了。我不会再……”
“不会再背叛,但还是担忧穷桑?”女人撩了撩自己青灰色的发丝,神态妩媚。
“穷桑嘛,还是老样子,换了药,无知无觉的,教主也不会与一介尸将为难。为师今日来,只为告诉你一事,”她故意顿了顿,仔细地盯住少女的每一寸表情,口中缓缓道:“容夏和水烟前几日抓住了女祭,就在刚才——已经押回圣殿了。”
少女蓦然瞪大了眼,此前努力扮出的冷静之姿在顷刻间破裂开来,她的嘴唇颤抖着,求助般地抓住对面之人的手腕,但半晌后又无力地放了下来。
“哭什么呢。”
女人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她,慢条斯理地伸手帮她抹掉挂在睫毛上的泪珠,语调一如刚才那般轻软从容:“其实,你自己也不相信,女祭能真正逃脱吧。这南疆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教主的掌控之中,所有的反抗、用汉人的话说,都是‘以卵击石’,现在女祭回归圣殿,只要再找回邪娘子,一切就全部结束了。”
少女没有应和也没有反驳,只是无声地淌着泪。
“好了,来,擦擦眼泪。教主是个心善的孩子,你乖一点,好好求求他,他那么偏爱你,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女人用手指轻轻点点她的脸颊,一边哄着,一边意有所指地道:“还有一事,那个天欲宫出来的女人,在抓回女祭的途中招惹了不该招的人,现在已经废了。”
少女努力压住抽噎,好半天后,带着点鼻音小小声地问:“宓净儿死了?”
“还活着,但是彻底废了。”女人摇摇头,指尖虚虚地从额角划到下巴,比划着道:“脸毁了,整个人也成了个废人,不管的话,早晚是个死。”
少女神情微怔,随即眼帘低垂,并未吱声。
女人任凭她自己无声思考了一会,这才微微弯腰扶着她的双肩,嘴角带笑谆谆善诱:“近些日子恰逢花山节,事务烦乱,教主身边的位置空出来,一时也不及选人补上去。小云儿,你争气些,好好经营,旁的不说,只要教主亲近你,女祭和穷桑也能过得宽松些,是不是?”
“好歹是七秀坊的娇娘,名动天下,别整日缩在这院子里,多打扮打扮,往教主身边走动走动,要是手头紧了,就往为师那里去。教主喜欢听汉家的事,你过去整日守着穷桑,不晓得他其实也是个风雅人物,这圣殿里的女娘呀,就属你学识好,其他的没几人能与他说得上话。”
少女动了动嘴,好半天才嗫嚅着道:“还有邪娘子呢……”
“那个娃娃呀。”女人叹了口气,神情中多了几分无奈,“学的是汉家的经文,可气度却不似汉家人,倒有几分阿幼朵小时候的样子。”
她沉默几许,随后收敛了刚才的温和神情,不咸不淡地道:“扎西科寨摇摆不定,降而复叛,阿幼朵和她的族人一模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邪娘子这次在她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幸得有她身边那个小子拼死相护,才捡了一命,待这事了结,以后许能学得谨慎些。娃儿家,还是得有人教导,如今她还当不得大任。”
“好了,你记着为师的话,多想想吧。”
出了小院子,女人踩着各处屋檐投在地上的阴影,悠悠然返回自己的居所。她所住的院子是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花园,院内皆是松软的泥土地,唯一一座树屋被各种奇异植物争相覆盖,香气浓郁侵人,巨大的蜂子不时在其中穿行而过,使得整座院子犹如一个天然的洞穴居所。
院前没有守卫,只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女子不住地徘徊,见她回来,红衣女子顿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上来,又急又快地道:“乌灵风大人!您……那曲云可是个汉家女娘,您真要让她接替宓净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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