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本应是个骄阳似火、充满欢歌笑语的时节,然而位于南疆的四个蛮族村寨,却因突如其来的寒流和不知何时流传起来的旱魃传言,全然陷入了一片清冷沉闷的氛围之中。许多男性村民自发组织起来,日夜在村寨周围巡视,那些或来游玩或来收货的汉人也被有意无意地限制了行动,以保护的名义,客客气气地安顿在当地的村舍中。
唐之袖揭下头上的斗笠,抖了抖还在滴着水的蓑衣,避开声音绕到客舍后院的马厩里。雨后的空气中酝酿着湿漉漉的水汽,还混杂着一股青草泥土气息与淡淡的马粪臭味。
马厩中只有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搁在高高的架子上,灯光将地上的影子拉得极长,唐之袖只一踏入,正在给小马驹刷毛的李滢立刻有所察觉地抬起了头。
“怎么样?!”
她压低声音既紧张又兴奋地问,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企图用各种声音掩掉两人的对话声。
“查出凶犯是谁了吗?!”
唐之袖将蓑衣搭在木栏上,散掉发髻随意给自己扎了个马尾,嘴里咬着发绳含糊不清地道:“不知道,这个案子确实蹊跷,但是可以告诉你,那个段明净确实有点问题。”
她在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时不仅拿了武器,还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李滢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三下两下将垂落的头发编成零散的小辫子,在脑后牢牢固定好,而后从小包袱中取出一套紧身劲装,在这透风的马厩中飞快换了起来。
“哎,你向里面站点……”
李滢紧张地往客舍方向瞄了一眼,不放心地将蓑衣拽了拽,挡住灌风的入口,又拿了一把大扫帚支在旁边。
“段明净和凶犯是一伙的?……奇怪哎,她在花山镇一直与你我住同一间屋子,哪有空溜出去杀人?”
唐之袖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隔着衣服闷声道:“人不是她杀的,但她和凶犯必定有某种联系,可惜在花山镇时我没来得及检查尸体,那死掉的蛮族人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却不好说。”
她很快将劲装贴身穿好,接着又在外面套裙子,李滢帮着她理了理前后衣襟,出其不意地伸爪子在她胸腹摸了两把,笑嘻嘻地道:“亏得你身子瘦,否则夏日里几层布料裹下来,简直不要活了。”
唐之袖白她一眼,低声骂了句“无赖”,而后继续述说着自己的发现:“段明净武功不行,所以费了心思缀上大小姐求得庇佑,倒不必担忧她会冲我等出手,你与她照常相交即可。但有一点需记得,万不可与她独处,便是洗漱更衣,也得与书雁小姐一同。”
她换好衣服,一翻身挂上棚顶,将千机匣藏在一根横梁之上,接着悄无声息地落下来,整个人干净清爽,丝毫看不出曾离开过的迹象。
“走了,回去,你我躲出来看小黄有好一阵了,再磨叽就说不过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寨中家家户户包括客舍内的所有院落门前都挂起了红色灯笼,映得整片村寨格外明亮。灯笼蜡烛里似乎掺杂了特制的熏香,燃烧后散发出一种类似药材的淡淡清苦气味,颇有些提神醒脑的效用。
鹿族虽将他们几人限制在了客舍,却着实尽到了地主之谊,房间和饮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得知他们是蜀中来客后,还特地奉上了别具特色的辣锅,新鲜的蔬菜肉食一捆一捆地堆在庭院之中。
院门口处,柳静海一身便装,袖子挽起,正就着烛光对一堆木柴磨洋工似的慢慢劈着。
“今晚还要出去吗?”
唐之袖毫不意外柳静海能注意到自己的行动,事实上,她根本没刻意瞒着周围的人。
“是,晚上辛苦郎君,留意着院落周围。我不在,这丫头入了夜会躲到大小姐房里,”她拍拍李滢的后背,而后朝着屋内努了努嘴:“剩下那个,由得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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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一直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也变大了几分,将各家各户门墙外的灯笼吹得摇晃作响,灯笼中燃着的熏香被潮气浸染,只余一抹带着涩气的袅袅青烟。
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花山镇的惨案消息传到格蛮族的各个村寨,天刚一黑,所有蛮人便不约而同地返回家中紧闭门户,连自发组织的巡夜队伍也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偶尔会穿着五毒教特使服饰的苗人拎着苦熏灯笼在巡夜。
唐之袖换了一身隐蔽的衣饰,伏在墙垛后冷眼看着那五毒特使走远,而后悄无声息地翻出村寨,提气轻身展开机关翼,迅速向花山镇方向飞去。
鹿族村寨的防范外松内紧,为了不惊动守卫,她顺手在下午外出的时候从各家门口的灯笼里摸走了不少苦熏。真用起来后,她才意识到这苦熏确实不负“圣药”之名,一路下来莫说蚊虫,连动物都远远避了开去,对人偏偏又有静气凝神之效,真不知制药者如何想出这两全其美的方子来的。
花山镇与鹿族村寨只隔着一个山头,只是平日山路难走,二者又分属不同势力管辖,这才显得相距甚远。可巧今夜是顺风,唐之袖没花多少时间便从鹿族村寨潜回了花山镇,她在镇外略略给自己做了变装,扮作五毒弟子的模样,手上拎着苦熏灯笼,大摇大摆地进了镇子。
比起一片漆黑的蛮族村寨,花山镇就显得亮堂许多,虽也是家家闭户,但有几处据点却是房门大开进出不断。唐之袖在附近蹲守了一会,发现这里来往的五毒弟子皆是分工明确等级森严,她对苗语只能听得几句,交谈是决计不行,加上南疆多有奇诡毒物,稍有不慎便会中招,一时间倒也不敢随意掳人。
此处无法下手,唐之袖只得抱着试一试的念头,重新返回了几人昨夜住过的那间客栈,结果令她略感欣喜。那狼族贵人身份确实贵重,一天下来,尸身竟还存放在客栈后院,周围皆是蛮人守卫,防范相比别处要松散了许多。
这倒是一个突破口。
她看了一会,随后悄无声息地潜出客栈,躲到阴影处回忆着刚才在五毒据点所见的苗人女子,又给自己多添了件繁复的银饰项圈,并手臂上叮叮当当地挂了一串银钏,这才绕到客栈正门处,昂首挺胸,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去,张口就是一串又急又快的苗语:“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
客栈中的五六个蛮族侍卫同时被惊动,下意识地拿起了身边的武器,然而一见到唐之袖这番盛气凌人的打扮,气势首先便萎了下去,更兼她一副横眉怒目面带煞气地质问,便是不认得她,也不敢出言不敬,只得杵在原地面面相觑起来。
唐之袖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说完第一句苗语后,立刻骤起眉头、故意用音调古怪的官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质问,并先声夺人地诘责道:“那个姓段的女人在哪?她惹了事,难道就这样跑了?!”
此言一出,几个蛮人侍卫立刻放下了警惕,看她的目光也变得亲切许多,当下操着各种古怪的腔调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来,大有愤愤不平之意。唐之袖面上神色不动,心底里却暗暗叫苦,这几个蛮人侍卫口音实在太重,莫说官话,就是连当地通行的苗语都说不清晰,五句里头起码有两句掺杂着格蛮族的方言,叽里咕噜直让人听得头昏脑胀,完全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行了!”
她状作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些蛮人的喋喋不休,抬脚就往里走:“待奴去看看贵族女娘。”
死去的狼族女子已经被从凶案现场抬了出来,全身上下也被拾掇干净、换了一身崭新的裙装,可惜敛妆人手艺不行,稍一靠近便迎面扑来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臭味。女子面色青乌嘴唇发紫,圆睁的双眼中残存着狰狞惊恐的神情,胸腹处也能看出几处非正常的凹痕。
唐之袖伸手解了她的前襟,仔细观察她的伤口。那女子脖子上留着五个青紫泛黑的掐痕,指印位置拿捏得极为精准,既能让人无法反抗、又巧妙地保住了喉骨,可以看得出凶犯的手劲极大,似是修炼过手上功夫,但掐痕的角度和形状却又表明,凶犯是一个比死者略高的女子。
她又检查了死者的手和胸前的伤口,随后合上衣衫,顺手理了理女子略显散乱的头发,微微沉吟了一阵,转头问:“贵族女娘爱用香料?”
“用用用!”
几个蛮族侍卫也看出了她听不太懂蛮人方言,当下各个点头如捣蒜,七手八脚地比划着,并用掺杂着官话的古怪腔调解释道:“女娘喜欢汉人香料和首饰,每次出门都用。”
唐之袖点了点头,复又问道:“你们也听说了这附近有旱魃出没?”
她这一问,几个蛮族侍卫都迟疑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作答。正犹豫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清脆铃铛声,有一人毫无阻碍地穿过客栈大厅快步走了进来,伴随着铃铛声还有七八个人的脚步,却是远远停驻在客栈外围。
唐之袖心中一紧,当即转身闪出屋外,正与那带着铃铛的年轻女子撞上正脸,两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随即便听那女子抬手抚唇冷笑,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奴家还当是教主又派来哪个人物搭手呢,不料却是只小老鼠,敢扮作仙教弟子混到这里来,你好大的胆子!”
那女子身上银饰繁复,连腿上、脚腕上都套着各色样式的银环,头冠上赫然镂着五毒派的标志,一套浅紫色的苗族衣裙裹住她傲人的身材,更显得□□丰满腰肢纤细,端是性感非凡。
唐之袖被她戳破身份,索性直接摘了碍事的头冠,顺手点了几个蛮族侍卫的穴道令其动弹不得,随后一拢辫子反唇相讥:“呵,阁下好大的气性,你们五圣教自家里闹内讧死了人,反倒扣住我等过路客商,这又是何道理?!”
“谁与你们汉人讲道理!”那女子秀眉一扬,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露出来,掌中握着一支华美精巧的短笛,短笛末端嵌着镂空的银饰与孔雀尾羽,恍若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她拿着那支笛子并没有吹,只在指尖转了两圈,而后摆出一个防备的姿态,“奴家的小可爱素来下手无情,识相的,就老实点!”
唐之袖看了眼插件上密密地朝客栈汇聚而来的红点,微微勾起嘴角,那张易了容的妖艳面庞上露出一个极浅的嘲讽笑意,随后竟当着众人的面大咧咧地转身进屋、然后一脚踹上了门。
她这番不按常理出牌的动作弄得那女子一楞,一时竟不知是该追上去还是在原地守株待兔,就在她犹豫的这点空档中,屋内猛地传出“轰”地一声巨响,顷刻间房屋便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摇晃起来,从外面还可以听到对面哗啦啦的木头掉落声。
“#¥……%&!”
那女子顿时大怒,高声冲着留守院外的苗人喊了一句,随后猛地推门冲入屋内,谁料房门一开,屋顶上顿时传来嘎嘣一声断裂声,一根粗壮横梁毫无预兆地对着下面的人当头砸下。情急之下,那女子只得就地一扑,狼狈地朝旁边滚了两圈,这才勉强躲过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命运。
她深深地吸着气,起身,看着前后通透的屋子和依旧躺在榻上死不瞑目的狼族女子,脸上流露出羞愤和恼恨交织的神情,半晌后才低声骂了一句,随即疾步朝客栈外走去。
“将狼族的人叫来!看看他们干的好事!若不是我教门人警觉,这尸体怕是被旁人翻了个遍都没人知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不少人,花山镇在五毒弟子的主持下早已全镇戒严,事情一出,很快便有五毒弟子赶到并控制住了现场,随后有条不紊地沿着附近搜查起来。
“圣使大人!”
几个五毒弟子匆匆抬着一个虚弱不堪的人从街上跑来,对着那苗人女子行了一礼,焦急地道:“大人,您看这……”
那女子转脸看去,只见对方衣服上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心底顿时一沉,当下上前几步厉声道:“怎么回事?!”
“容夏大人……”
那五毒弟子被旁人架着,此时费劲地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方才有个同门……她问宓姑娘的下落、属下一时不察、告、告诉她了……随后、她伤了属下……就跑了……”
被称为圣使的那苗人女子听得一怔,随后脸色骤然大变,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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