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荒中,有兽,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
历经风雨的古朴石碑静静地坐落在荒山野草丛中,石碑背部爬满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蔓藤,顶上附着一层绿油油的青苔,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气息,一触之下滑不留手。
此时石碑前方正站着一个身着红衫的少女,周围茂盛的杂草被她粗鲁地薅了一圈,稍远些的也被踩得东倒西歪,少女右手握着粗纸和一根特制的炭笔,沾了满手青苔和泥土左手正费力地抠着石碑上被苔痕糊的看不清的刻痕。
好不容易清理出两块刻痕,她先是欣喜,而后又盯着那繁复怪异的字迹发起呆来,末了好似终于放弃了一般,回首冲着官道放开嗓门喊了起来:“之袖!来帮我看看!这里写的是什么字?”
“梼、杌——”(tao第二声 wu第四声)
另一个女声连影都没现便接了她的话,语调平缓,咬字清晰,红衫少女傻眼了片刻,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左手,最后脸一拉悻悻地顺着来路跑了回去。
“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然后就这么看着我傻乎乎地跑来跑去?”红衫少女鼓着两颊抱怨,同时跳下路边一处浅水洼地用力拽着里面湿漉漉的野草擦手。
“哪有。不过这最后一个却是猜到了些。”唐之袖扯着缰绳慢悠悠地顺着被踩出来小道溜达着,面上一派闲适自如,长大了一些的绝尘小马驹精神抖擞地跟在她后头,马背上一左一右地担着两个不大不小的布包。
“你在前头看到的三个石碑,记录了饕餮、穷奇、混沌,剩下这个当然记的是第四种凶兽,梼杌。”唐之袖接下少女扔上来的纸笔,在那抄的歪七扭八的字迹间工工整整地添上“梼杌”的字样。
“四凶在志怪话本中多有涉及,你方才所看那石碑上的文字应是出自《神异经》,相传乃是汉时东方朔所著,又被后世文人整理编著流传至今。我记得在《山海经.西山经》中也有类似的描述,大约是‘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是山也,广员百里。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白身四角,其豪如披蓑,其名曰獓骃,是食有。’”
“真服你这般好记性……”少女哀嚎一声,连连甩着手上的水渍,“我怎么都辨不清方向,山海经根本读不下去!”说罢她愤愤地踩着地面,使着轻功卯足劲一口气冲出了洼地。
唐之袖万分嫌弃地朝她脚下瞅了一眼,拉着小马驹一并朝后退了几步,“别显摆你那连墙都翻过不去的轻功了,这落地声听着,石头都能给你踩碎了。”
红衫少女顿时炸毛:“唐、之、袖——”
唐之袖灵巧地闪身,比起少女横冲直撞的动作,她的姿势潇洒自如,未见运功便轻盈地攀上旁边一株三人高的大树,笑嘻嘻地看着下头:“其实天策的游龙步还好吧,我以前见的几个军爷,身手都不错。”
“可惜我不是从军的,我只是个马夫。”超过三人高的大树对那少女而言并不轻松,她索性也不再蹦跶,只翻着一双死鱼眼仰头瞅着唐之袖,手里晃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马草,明晃晃地威胁:“你下不下来?不下来我就把小黄拐跑了!”
“好吧好吧,我错了!”
眼看着自家一遇到吃食就变得傻了吧唧的小马驹就要被人用一把马草哄走,唐之袖只得认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顺手给了小马驹一个脑瓜崩。
挨了这一下的小马驹还未有什么表示,那少女却心疼得够呛,立刻把唐之袖挤到一边,用防贼一般的眼神怒视着她:“你干嘛?!我警告你哦,再随便欺负小黄……呸、呸呸,好好的千里马被你取了这么个庸俗的名字,怎么感觉都不对劲!”
唐之袖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看着那少女忙前忙后地给小马驹揉脑门、顺毛,一副伺候大爷的狗腿样,虽是省了自己的事,但心里却难免冒出一种酸溜溜的滋味。
红衫少女名叫李滢,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李滢这一支祖上虽是马奴出身,但术业有专攻,如今的李父已经是相当有名的驯马大师,目前正供职天策府的青雉牧场。李滢是家中独女,从小便随父亲混迹在马群之中,今年虽不过双十年华,但一手驯马、养马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撑起李家名声毫无压力。她自己也是个爱马成痴的性子,一见唐之袖的书信说寻到了匹好马,当即包袱款款地从洛阳跑到了蜀中,如今又屁颠屁颠地随着唐之袖一起前往南疆,就为了给小马驹寻找它最喜欢的马草。
叶凡和唐小婉已在半年前成亲,婚礼并未大办,只借机召回了不少分散在各地的唐家弟子,来了次整体实力考察。唐之袖也随着忙活了好一阵,待到所有考核结束,时间已进入次年夏季。唐怀智给她放了长假,清闲之际,她随意写了封信给许久不见的好友炫耀自己才得到不久的绝尘小马驹,不料李滢千里迢迢跑到蜀中一看,立刻就对着她一阵狂喷,差点没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虐待这金贵无比的千里马。
到了最后,唐之袖几乎是在李滢的威逼之下,垂头丧气地带着一匹小马驹和一个战五渣马夫一起踏上前往南疆苍山洱海的道路,去那传闻中水草丰茂的山巅牧场给小马驹寻找最适合它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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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洱海乃南疆圣地,风景优美,百族聚集,南诏皇宫亦坐落于此。唐之袖等人从成都出发,一路所过的无量山、黑龙沼、融天岭等地皆是少数民族聚集之处。无量山地处西南,汉人少居,进山以来,入眼的皆是风情迥异的异族村寨和打扮一新蛮族男女,待到了集市,那一处处欢声笑语和空气中的热烈气氛都表明,她们正赶上了当地蛮族的节日。
“是花山节。”
李滢在几个摊子上兜了一圈,兴冲冲地跑回来向唐之袖报告:“我们赶得巧,花山节要持续十来日呢,日日都有游戏。我方才在那边摊子上看到好些花铃铛,特别精致,可惜主家不随意出手,必须对了山歌才给。之袖,你会不会唱啊?”
唐之袖紧紧拽着小马驹,一边艰难地分开人群,一边小声叮嘱她:“别买,这集市上但凡出现对歌的,也别接口。蛮族风俗不同于汉地,对歌许多都是男女诉请,你糊里糊涂地接唱,指不定就把自个儿卖了。”
李滢的嘴顿时张成“O”型,赶紧做贼似的朝身后瞄了一眼,随后心有戚戚般地勾着唐之袖的胳膊耳语:“幸好幸好!没应那人!”
唐之袖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拐走的谨慎样子,心里顿时一乐,当下揶揄道:“别这样啊,缘分来了挡不住,指不定真能寻个如意郎君呢。”
谁知李滢听了这话,之前那股兴奋劲竟全然没了踪影,整个人更加蔫吧了下去。她摸出两块饴糖,一块喂给小马驹,另一块填进自己嘴里,没精打采地道:“不信……好郎君永远都是别人家的……”说完又用力揉揉自己的脸,十分嫉妒地瞅着唐之袖:“你也日日在外头跑,为什么还能这么白,讨厌啊!”
唐之袖抓着她的手腕抬起来,两只手贴在一起,一眼看去肤色分明,比单看更显差异。
“天生的,没办法啊……”她迎着李滢怒视的眼神,讪讪一笑,试探着问:“上次给你找的那个珍珠粉药敷方子?”
“没用!”李滢挥开她的手,愤愤道:“阿爹说一点都没效果,还骂我糟蹋好东西!”
“他从来没嫌你黑,怎么能看得出来。”唐之袖摇摇头,一脸“傻的可爱”的表情:“你该去问天策府里的人。”
“真的?”李滢将信将疑,但很快又捂着胸口十分心痛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算了吧,那方子真挺贵的……即使白了点,我在校场骑马溜一圈,肯定又晒回去了。”
“那是,除非你再不晒太阳。”唐之袖连忙应声,其实她倒不觉得李滢黑得难看,二十岁的少女身材正妙,五官也堪称清秀,一身小麦色的肌肤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十足的健康与活力。无奈时下都是以丰腴白皙为美,元气少女……并不受欢迎。
“安啦,人生本就多辛苦,何必再给自己添堵。”唐之袖让开位子,让小马驹贴着李滢安抚一个马夫受伤的心灵。
“嘿,前面也有马,我们去看看?”
两人互相扶持着挤入人群,只见前方乃是一片占地极大的马场,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盛装的男女老少,马场中央聚集了十来匹形貌不一的成马,几个汉子在周围来回走动维持这纪律。马场东侧紧邻着河,河面上还飘着不少载着客竹筏,再配上几碟小食、一壶清酒,端是惬意无比。
唐之袖尚在左看右看,李滢却耐不住性子直接挤进了场中,对着几个汉子连声询问起来。她向来爱马,一见着场中十来匹俊逸的成马,那点对于容貌的小忧伤立刻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蛮族风俗开放,并不避男女大防,那大汉见她是个年轻姑娘,身手又矫健,眼睛顿时便亮了,听得她问,当即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姑娘不知,这套马赛可是我们花山节最重大的赛事之一!”
“套马?怎么个套法?!”
唐之袖见李滢兴致勃勃,心中也不由自主地雀跃几分,正欲上前,却忽然感到手中的缰绳一紧,直接将她的身子拉得偏了偏。
“怎么?”
她忙收回心神去看小马驹,只见小马驹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似的,一个劲地伸长脖子向旁边拱去,只是附近人多,一时难以前行,急得它连连刨起了蹄子。
唐之袖冷眼扫去,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围在附近观看赛马的人极多,都推搡着试图往前,她与小马驹两者混在其中,动作极为突兀。眼见小马驹急得开始叫了,她索性放松了些缰绳,由着小马驹向前拱去,自己在后头紧紧跟随。
小马驹得了松,立刻使出吃奶的劲朝着旁边钻,走了不过十来步,却又突然地停了下来,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状似疑惑地左瞄右瞄,仿佛突然失了目标一般,显得彷徨无措。它刚一停下,唐之袖便闪电般环视过周围人群,很快便盯住一个正不留痕迹往外圈退去的人影。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犀利,那人影后退的动作顿了一顿,下意识地侧了侧脸,和唐之袖对上了眼神。
这是个披着深色斗篷、打扮古怪的苗人女子。
她乍看之下很是年轻,露出的半张脸十分俏丽,只是脸色异常苍白,仿佛身患病症,即便正被喜庆的氛围包裹,她也没有露出半分开怀之色,反倒流露出一种冰冷死寂的感觉。
唐之袖的心头浮上一丝凉意,整个人也在瞬间进入了戒备姿态。那女子的眼神太过恐怖,即使是一望而过,也能看出那双眼睛的眼白部分出人意料地多,不似常人,再看时,那女子已经低下了头,她头上戴着繁复沉重的银冠,琳琅的银饰品垂在鬓边两侧,遮住了旁人的视线。在拥挤的人群中,她一边无声无息地后退,一边捞起斗篷后的兜帽费力地往银冠上套——伸出的那只手亦是肤色苍白,青色的血管仿佛藤蔓般缠绕其上,五指的指甲皆呈现出不正常的青黑色。
唐之袖抚着小马驹的脊背慢慢安抚着它,直到那古怪女子完全从视线中消失,这才收回目光。
插件一直没有动静,周围满满的都是黄色光点,唐之袖也无意再去探究对方,只是心里多少还是留下了一点阴影。她正思索着,忽然听得周围人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她一抬头,只见李滢已动作潇洒地骑上了马场中的一匹马,正朝着人群环顾不止,看到她后一扬手冲她的方向丢了个飞吻,神采飞扬地喊道:“等着!待阿姐回来接你!”
言罢猛拉缰绳,以一个帅气无比的姿势驭马冲了出去。
周围的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沸腾起来,尤其是几个年轻小伙子,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唐之袖混在人群中,对她这一手“招蜂引蝶”的本事无语望天——
妹纸,你真想在这里把自己嫁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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