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袖对船舱里随后的对话一无所知,若是她在场,必然会大吃一惊。
这个舱房面积很小,也没有改造过的暗室隐墙之类,根本藏不下什么人,那第三者却能安安稳稳地待在房中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听到尾而不泄露行踪,这身隐匿功夫即便是放在整个唐家堡,也是少有人能比得上。
唐怀智动了动腰,一手掀开盖在膝盖上的毯子向后递去,同时长长叹息道:“老了啊,老了,坐这一会身子骨就难受,比不得你啊。”
那人在他伸手的同时便十分默契地接了毯子,鼻子里轻哼一声,语调却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你和我比?我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哪里如你这般清闲。你这毛病,七八分都是闲出来的。”
唐怀智笑了笑,没有反驳。
两人背靠背坐在同一把榻椅上,那把榻椅宽且重,高高大大的靠背垂直至于长榻中间,就像两把背靠背放置的高背靠椅。在这间黑暗的舱房中,舷窗投下来的一点微光正好落在靠背之前,人坐在前面时,上半身都隐藏在暗中看不到表情,营造出一种颇具神秘感的氛围。因着光线的缘故,旁人很难注意到靠背后方还坐着另一个人。
“袖袖聪敏,倒也不负你我苦心。”唐怀智与那人背向而坐,态度熟稔:“只是她与无乐怎么就合不来呢?”
“我哪知,许是第一眼就厌了,往后再改不来。”那人无所谓地回道:“袖袖不乐意,无乐也不会哄女儿家,你的念头趁早收收吧。”
唐怀智重重地咳了一声,少见地带着几分气性反驳道:“无乐不行,难道无影就容易?他是堡中上下都看好的娃子,老四心气高呢,一直巴望着聘个名门世家的女郎,袖袖再好,单这出身就入不得他眼!无影的婚事,他少说能做得一半主。”
“嘁——”
那人不屑地啐了声,“他那眼光高,哪家女郎能入他眼?何况,你与他计较什么,若是无影自己开口去求,他再啰嗦又有个屁用,不消得你烦神,我一人便能令他闭嘴。”
唐怀智沉默,只听得那人絮絮叨叨地道:“嫡支男丁稀少,到了无影这一辈更是愁人,堂堂少主连个嫡亲兄弟都没有,三个女娃子两个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稍微能干一点的那个也被亲爹废了。现在看来,还亏得无寻无乐识大体,否则两个居长的亲兄弟,真要使起绊子来,无影不见得能招架得住。你我手里的东西总是要交给后辈的,握着这般势力,将来配无影也不算难看,再说孤女也有孤女的好处,没有娘家,日后可不得一心为嫡支谋划?若真聘了外头贵女,心里只不定向着哪边呢。”
见唐怀智不接话,那人便知他心里仍有疙瘩,遂停下话头令他自己思考。舱房中静了一阵子后,才听得唐怀智悠悠地回道:“这事容我再想想,无影那头也得探探。接下来一段日子且别在袖袖面前提婚事字眼,若逼得急了令她和无寻通了气,那才难收场。无寻的性情你也知道,惯是不忌名声的,兼着无乐受伤,堡内很有些风言风语,便是为了他兄弟,他也不会令袖袖落到旁人家里,这一点,他的动作可比你我两个老头子快多了。”
“倒也是,缓缓更好。”那人也跟着叹道:“袖袖心思少,去江南前我探了她的口风,应是没有中意之人。只是那明教后生不能不防,小女儿家,指不定何时就被勾走了心……这些日子在堡中拘一拘她吧。”
“我省得。”唐怀智从衣袖摸出那卷捆扎好的秘籍,手腕一抖,秘籍便划了个极小的弧度堪堪从椅背上掠过,正落在对面人怀里。
“袖袖这头暂且按下,九天那边你如何看?隐元会放在外人手里够久了,那可是袖袖的陪嫁,不收回来,我哪来脸面在老太太和老四跟前说道?”
那人气息一滞,随后骤然爆发出一阵肆意猖狂的大笑,一边笑还一遍用力握着秘籍拍着榻椅,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那群蠢蛋!真是蠢蛋!蠢!”
那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缓过劲,嘴里仍断断续续地又笑又骂:“什么九天,他们就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蛋!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儿扒出了底细,简直是奇耻大辱!偏他们还没一个知道自己早就漏了底!可笑!可笑!可笑啊——”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竟隐隐带上几分哽咽。
唐怀智默默地听着那人肆意地宣泄着情绪,直到那人骂累了,才用辨不出情绪的语调低声道:“他们蠢,你我也蠢。”
“是啊,我们都一样。”那人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激荡不已的情绪骤然冷静下来,仿佛刚才失态笑骂的根本不是他。
“袖袖何时有了那么一个厉害的线头?她每一次外出的情形都在你我掌控之中,虽不敢说事无巨细,但她若是接触了哪个有能耐查出九天底细的线头,你我怎么可能毫不知情?!还有,她那杀身之仇,又是哪里来的?!”说到最后,那人甚至抓狂般地自言自语起来。
唐怀智跟着“嗯”了一声,蹙眉道:“若是那个线头早知道你我身份,故意避开来倒也说得通……”
“不可能!”那人不等他说完便断然否决,“隐元会交出去后,我再没有任何动作,现在与其说收回隐元会,不如称之为重构来得合适。蜀中的消息一直掌控在你的手中,袖袖那线头就算能猜到你,也绝对找不到我头上!我的身份,就连唐简都不知道!”
那人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唐怀智同样感到背后发凉,这几句话竟也使得他冒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你我这些年太大意了。能探到袖袖身边的,应不是局外人。”他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扣摩着衣襟上的绣纹。“是朱天君?还是钧天君?”
舱房中的沉寂令人窒息,许久之后,唐怀智才长长吐了口气,略带疲惫地道:“别瞎猜了,待回去先把暗桩滤一遍。还有袖袖那杀身之仇,她才出蜀几年?况且每次出去都带了堡中任务,扫尾都是做惯的,哪里能结下那么大的仇怨。”
那人也沉声应和:“你说的不错。看袖袖对九天的探查,少说也有一年多了,在那之前,你我对她的行迹管控远胜当前,那线头也果真有本事,竟能无声无息在你我眼皮底下做出这么多动作。嘿嘿,好久没遇到有本事的对头了……”说到这里,他一连冷笑了数声,言语间透露出浓浓的兴奋与煞气。
唐怀智敲敲榻椅,打断了他的各种联想,比起那人的激动,他更稳得住自己的情绪。“袖袖的事我来查,你先紧着收回隐元会。这些年你的势力太过分散,探查消息尚好,动起手来难免吃紧。我好歹能调动唐家不少人手,就算被那线头察觉了,也无妨。”
那人“切”了一声,但还是默认了唐怀智的分配。
“王毛仲,霍国公,一个家奴出身的玩意,当真以为仗了天家的势,我唐家就拿他没法子了?”
唐怀智没理他的狠话,只自顾思索着,末了徐徐地道:“这么多年下来,隐元会已经不认当年信物,要重新为你我所用,几个关键位置还得放上自己的人。我这两年会陆续拨人手给你,但最下头却是顾及不到了……”
“不烦你忧心,我早有准备。”比起唐怀智的谨慎,那人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状,单手一挥极为傲气地道:“王毛仲若是亲自掌控隐元会,我还需费些心神,可换了现在那个被他养做傀儡的那个小子,……五年之内,隐元会必将我所用!只有一点,你得先应了我。”
“……是唐简大哥?”
“没错。”那人显然和他极有默契,只需简单几个词便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他拢拢衣摆,面对着一片墙壁斩钉截铁地回道:“当年天家欲夺隐元会,错把唐简当成首领、遣人围杀,当时是你出面与他联络,最后你们为了朝堂安定江湖平稳,在没有知会九天的情形下便悄悄将隐元会让了出去。幽天君之职,关系重大,现在九天乱起,那波斯来的人能鸠占鹊巢害了朱天君和变天君,未尝不是少了隐元会情报示警的缘故,这消息若是被其余九天知道,后果你可担待得起?”
唐怀智蹙眉不语,那人顿了一下,语调更冷:“天家取隐元会虽只为情报,但事实上已经动了九天,李隆基狠辣薄凉,如今更是年老昏聩,一旦隐元会失了控制,势必迁怒唐家。隐元会乃是九天之物,我唐家为了社稷稳定,当年已经暗自替九天扛了一次天家的逼迫,使得唐简至今不能光明正大在江湖上露面,所以这一次我决计不许唐家再独自对上天家,他要隐元会,就等于在与九天为敌!”
“现在朝局不清,李林甫为相后霍乱朝纲,九天若动……”唐怀智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脑中飞快地衡量着得失。
“李隆基已不堪为帝,真到那一步,换个君王便是。”那人冷冷嘲道:“这种买卖又不是第一次做,先帝、太平公主、节愍太子,当年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哪个没与隐元会做过买卖,只是李隆基眼光长远,最终要得了天下。可惜啊,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年与我们做买卖的精明,若是有旁人再来与我们谈这‘天下’的生意,我们又为什么不应呢?”
他这番言语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但唐怀智却丝毫不受影响,眼皮一抬淡淡地道:“这些念头,你已经想了很久了吧。”
“没错啊。”那人呵呵地笑了起来,怪异的笑声犹如夜枭凄啼,言辞间的怨愤之意明明白白地透露出来:“当年李华婉加入隐元会,我就觉得不妥,但想着李守礼到底与中宗、睿宗两家一并吃过苦头,他又承钧天君之职,对亲眷偏袒几分也不算什么,可结果呢?!中宗崩于韦氏之手,朝廷也被韦、武两姓祸害,节愍太子被杀后,首级竟被献祭于武三思、武崇训两人!他可是皇族血脉啊!那个时候李守礼在哪?!从那会儿起,我就再不信他这个钧天君!”
唐怀智反手拍了拍椅背示意那人冷静,同时轻轻叹道:“其实他心里也苦,当年武后势大,他的父亲身负贤名却不得善终,他自己亦因九天限制,空有抱负却无法施展,连女儿被封金城公主送到吐蕃和亲,都无法阻止。天家骨肉相残……”
“你少替他开脱!”那人听闻登时怒斥道:“中宗送了他的女儿去和亲,所以后来便换了睿宗一脉登临帝位?哪有这样的道理!李隆基和李华婉兄妹合谋,最后一个登得大位,一个加封代国长公主,连李守礼的父亲也被追为章怀太子,哈,骨肉相残?!”
这左一句右一句的讽刺,令唐怀智也略略急躁起来,颇有些气恼地道:“天家之事涉及朝堂,哪能由他随心所欲,你缘何这般偏颇?!”
“我只知道他若真心为了朝堂稳固,当年就不该纵许睿宗一脉做大,就不该眼看着李重茂被废帝位、甚至被江湖人士追杀!他这个钧天君,从都到尾就没做什么好事,现在又选了个亲姐因和亲致死的少年郎做继任者,想干什么?!”那人重重出了一口气,旋即恢复冷静,寒声道:“不提他了。这次收回隐元会,你需得应我,一切事务以唐家为重。唐简当年因为隐元会而被追杀,最后是被你糊弄过去,未有发现唐家、隐元会和九天的关系,但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调查九天,以他的性情,若是知道你我动作会搅动江湖甚至朝局的波澜,他可会应允?若是不应,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不把他当自家人。”
唐怀智本是微怒,但听了他这话,反倒苦笑起来。“你是否太信我了?就这么笃定我会站在你这头?”
“我这一生所谋皆为唐家,便是到了地下见了祖父父亲,我亦俯仰无愧。”那人站起来抖抖衣服,随手一丢,唐怀智刚才扔来的那卷书册又被他扔了回去,并哼笑了一声,道:“我知你们兄弟都拜服唐简,若在过去我许是不敢与你这般开城公布,但现在你也少不得要为袖袖考虑几分,不是么?”
唐怀智哑然。
那人见他不说话,顿时得意起来,竟背着手悠悠哉哉在原地转了一圈。
“认了吧,你我都不是圣人,做不到像唐简那般心盛天下,护好心中人足矣。袖袖是个好娃儿,堡里的小辈在这个年纪,除了无影哪个能与她媲美,你我虽是无嗣,但能得这么个娃儿承欢膝下,还有何苛求?”
唐怀智也微微笑了起来,他用手指刮了刮书页,但嘴上仍忍不住损着对方:“行了,知道你还是对自己比不上唐简大哥耿耿于怀,收了个好传人就忍不住较劲。不过唐简大哥留下的这武学秘籍确是瑰宝,传给袖袖,也省的便宜了外人。”
他解开扎在书册上的红绳,摊在膝头抚平上面的褶皱,一点月光正透过舷窗落在书面上,照出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空冥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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