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之时,唐之袖才回到几人白日定下的客栈。
阴山城情况特殊,当地县令既是地位最高的朝廷官员,也是黑市背后最大的老板,因此阴山城并无宵禁。普通民众入了夜后便会自觉回到家中闭紧房门,在夜里还敢出来活动的,不是自诩武功出众,便是背后有人撑腰。
客栈屋檐下挂着两个油布灯笼,门口用一块木板虚虚地掩着,明晃晃的烛光毫不避讳地从门缝间透射出来。唐之袖才走到门口,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从内里挪开了木板,手上比划着请人进门,她多看了一眼,发现这妇人下盘很稳,眼神清明,一双手臂也结实有力。
见门外是个年轻姑娘,那妇人脸上也多了几分善意的笑,待唐之袖进门后,她又去拿木板将门档上。客栈大堂内三三两两坐着几桌客人,他们神色各异,打扮也不尽相同,然而堂中却出奇地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维持着这种气氛。见唐之袖进来,大部分人只是转脸瞥了一眼,便十分上道地不再盯着看。
那妇人比划着走近,指指伙房、又做了个洗漱的样子,唐之袖左右看了看,随后向她要了一碟炒豆,在一些人或明或暗的打量下,十分从容地去了后院。
这家客栈专做贵人的生意,后院被分为几个独立的小院,每个院子按大小分了数目不等的房间,不只是安全,连隔音效果做的非常好。唐之袖一行人少,包下的小院足以给每个人都分上一间独立的房间,然而她此时入了小院,却见整座院子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不由得心生好奇,当下端着豆子走了过去。
门里隐约传出一个不认识的女声,唐之袖听着微微蹙眉,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随后推门而入。一踏进去,她瞬间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因为背对门口坐着的赫然是一个闪亮的——大光头!
屋里的人闻声停止了交谈,齐齐看过来,那光头也转了身,顿时令唐之袖又是一怔——这竟是个大约二十出头、浓眉大眼的年轻和尚!
“之袖你可回来了!”唐书雁的声音听着不知怎地竟有一种如负释重的感觉:“这是道友……”
“阿弥陀佛,这位女侠,小僧有礼了——”
那和尚双手合十、声音洪亮地念了一声佛号,打断了唐书雁的话,也引来唐之袖十分怪异的注视——
……道友?这明明是个灯……哦不对,是位大师才对?
“小僧法名道酉,申酉戌亥之酉。”那和尚显然对此情形非常习惯,眼也不眨麻溜地报出一大串自我介绍:“小僧乃少林道字辈弟子,因拜入师傅门下较晚,上头已有九位师兄,才得了这么个法号。”
“哦、哦……不知大师……”
“女侠直唤小僧道酉便可,小僧辈分低下佛理不精,称不得大师。”道酉和尚合掌又拜了拜,随后嘴皮子十分利落地道:“小僧云游四处,见这阴山城不时有明教人士出没,宣扬教理,其心可谓险恶。需知明教自光明寺之变后已返回西域,却不知为何还会有其余孽在此地出没。想那明教极盛时霍乱朝廷、残害百姓,假借弘扬教义之名蛊惑人心蒙蔽视听,明教教义看似有大善大德之义,实则为教中高层驱使门下之利器,端是大奸大恶……”
“停、停——”
唐之袖听得眼角直跳,不得不提高了嗓门打断那和尚的滔滔不绝:“道酉……道酉大师……”
对着一个和尚唤“道友”什么的,感觉太诡异。
“大师是为此地明教门人而来?”
道酉和尚顿了一下,目光炯炯极为认真地盯着她道:“小僧的师傅乃寺中看守那明教血眼龙王的法僧,明教害人之深,小僧在师傅身边亦深有体会。发现明教余孽后,小僧已在这阴山城盘桓月余,只为劝阻不明真相之人,勿要受邪教蒙蔽。只可惜小僧人单势薄,比不得明教余孽舌粲莲花,几番努力仍是不见成效。”
说到这里,道酉和尚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但这点失落很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期待与振奋,迫不及待地道:“小僧白日里无意间撞见几位与一明教中人来到阴山城,只可惜那时候小僧正忙着与一户人家寻人,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才在此时上门,失礼之处,还请女侠多多包涵。然而邪教惑人,不可小视,诸位都是唐家堡之人,唐家乃是百年武林世家,女侠切不可耽于那明教之人的作态、反而忘却朝廷律令唔……”
唐之袖黑着脸掏出个果子一把塞进那和尚嘴里,总算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转眼再看旁人,便见唐书雁也是一脸苦色,显然在她回来之前已被这啰嗦的和尚轰炸了好一阵子。
“我与小婉并叶庄主在城中闲逛之时,曾收到过这个。”
唐书雁伸手递过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唐之袖接过翻了翻,发现那册子的纸张质地很差,并用粗线草草装订在一起,散发着略带臭味的油墨气息。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
她低声念了一句,还不等再看,册子便被道酉和尚一把抽走,那和尚一手拿着咬了一个豁口的果子,另一手迅速将那粗制滥造的小册子揉吧揉吧远远丢了出去,并十分严肃地教育道:“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女侠还是莫看为好。”
“……”唐之袖按着眉心叹气。
“道酉……大师,”她不想拂了这和尚的一番好意,当下斟酌着词句道:“此事我已知晓,西域明教之人与那血眼龙王的下属终究不同……”
“无论是谁的手下,都是邪教之人!”道酉和尚见她“顽固不化”,顿时着了急,嗓门也跟着提了起来,大声道:“女侠年纪尚小,想来不解世间人心险恶,被那状作风流之人……”
唐之袖忍无可忍地出手,闪电般点了他的穴道,将他那番“你还小要提高警惕不要被男人皮相骗了”的论调掐死在萌芽之中,随后面无表情地将一脸惊色又无法动弹的道酉和尚推出门外。
“天色已晚,我等要歇息了,大师请自便。”说罢“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刚合上,屋中另一个陌生女子便极为开怀地笑出声来,她的声音妩媚柔软,却又带着一番少见的爽朗:“还是这位女侠痛快,那和尚兀地烦人,若是我,早先便赶他出去了。”
唐之袖并未回应那女子若有若无地示好,她顺手将炒豆放在桌上,侧着脸十分冷淡地道:“姑娘贵姓?”
那女子眨眨眼,略略收敛了些面上的笑容,并用双肘撑着桌面换了一个矜持的坐姿,“家父姓白,乃是这阴山城一个小小的生意人。”
唐之袖打量她两眼,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白姑娘过谦了,若白县令仅是‘小小’的生意人,那我等岂不只能算作路边讨食的?”
那白姑娘闻言一挑眉,面上不见被戳穿的尴尬,反而落落大方地笑道:“唐女侠客气,只是家父亦有苦衷。阴山县城偏僻,百姓未得教化、不慕仁义之道,皆是逐利而走,县令之名,反比不得本地豪强商贾好听,家父手上无兵,无奈之下只得徐徐图之,先以利安抚了那帮不堪教化之人。”
“听姑娘这么说,白县令倒是辛苦了。”唐之袖十分敷衍地回了一句,紧接着话锋一转,当面下了逐客令:“如今天色已晚,未免令尊大人担忧,白姑娘还是请回吧。”
她这话着实不客气,便是唐书雁与叶凡两人听了,都不由得露出几分尴尬之色。那白姑娘更是涨红了脸,忍不住从原地站了起来,她本就是家里娇宠大的,兼容貌秀美又能说会道,自出来行走后竟是从未被如此嫌弃过,当下便冷笑一声道:“我原当唐女侠性情直爽,不想竟是看走了眼。罢罢,女侠既看不上我等小官之女,这生意也不必做了,唐家势大,我白家高攀不起!”
唐之袖神色不变,顺势冲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小心脚下。”末了又旁若无人地对着叶凡道:“叶庄主,你既与我家小姐互许心意,便当与旁的女子保持距离才是,需知瓜田李下、众口铄金,唐家管不得旁人,可也不想听到自家女婿之名被旁人闲暇作磨牙之用。”
“……”
厅堂内一时间十分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白姑娘身上,那白姑娘的脸色猛变了几变,袖子一甩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出去。推开门时正见外头道酉和尚仍是穴道未解,僵立立地杵在原地,唯有眼珠上下转动,那白姑娘见状脚步一顿,侧着脸讥诮道:“方才我还暗中轻慢大师,却不想自己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不值什么的玩意,刚才我等所言大师也听了,唐女侠心中有沟壑,大师且省省力气吧。”说罢疾步走出了院子。
唐书雁与叶凡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反倒是唐之袖仍然一副波澜不惊,她面色淡淡地冲道酉和尚点了点头,再次关上了门,也不理旁边两人,只端起炒豆和一盏油灯向后院走去。
“哎,之袖!”
唐书雁连忙唤了她一声,追上去神色尴尬地道:“你别误会了,那位白姑娘确实只是和叶庄主商讨买卖,并无他意。白家近些日子搜罗了一批矿,数目极大,可往来商贾大都带了货,吞不下白家这批矿……”
唐之袖顿了脚步,余光瞥见叶凡也跟了上来,这才冷声道:“大小姐应知,私开银矿,私铸银锭,按律当斩。”
唐书雁的话头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银矿?”
唐之袖第一次对她露出讥讽的神色,语气凉凉地道:“白龙口多产银矿、银砂矿,大小姐可别说不知道。至于铁矿,本地那么多盗匪还等着搜罗兵刃,白家用得着把货大老远卖到江南去?”接着又扭头炮轰叶凡:“据我所知,藏剑山庄的生意往来一向由叶二庄主打理,五庄主是懂各地原矿行价?还是识得多少镖主船东?那白姑娘甫一照面就敢信口开河谈这么大的生意,你不想想,她一介女流,如何能做得了白家的主?不过是打着生意的名头欲与你亲近罢了,五庄主过去撩了那么些侠女闺秀,如今怎么连这点不入流的伎俩都看不透?”
“我……”
被她这么赤/裸/裸地揭底,叶凡也不自然起来,但他这一路被唐之袖明里暗里喷过好几次,好歹知道她并无恶意,兼此事确是他自己失了分寸,遂不加辩驳老老实实低头听训。
“也是我想岔了。”唐书雁忽地叹了口气,主动将责任担了下来。这样的事,若是放在七年前她可能还会心有不忿,但如今……
她拉了拉唐之袖,摇头道:“我等行事太过高调,被人直接探了底也不稀奇。叶庄主和小婉涉世不深,此事责任在我。”说罢朝着叶凡的方向轻轻努嘴。
听她这么痛快地认错,唐之袖也缓了脸色,想想待回了唐家堡后肯定会有长辈提点叶凡,便顺着她的意思放过了他。
“那和尚和明教又是怎么回事?”
唐书雁和叶凡对视一眼,叶凡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下,竟又掏出本一模一样的小册子,解释道:“此事蹊跷得很,正要与你说说。当时我与小婉并书雁姐正一起在铺子里看货,忽然有人凑过来塞了这个,只留下一句交给圣火使便不见了。我等见这内里皆是明教之言,便想着交给秦兄,可谁知那和尚后脚就寻了过来,先是追问秦兄下落,后也不肯走,直说未免明教害人,要送我等回客栈,我等劝不退他,只得由他跟了几条街。”说到这里他也不由得露出一副无奈神情。
“之袖姑娘,道酉……大师还被晾在门外……”
“待一刻钟穴就解了,不必管他。”
提到那热心过分的和尚,唐之袖也觉得郁闷,索性不再想他,只道:“原想着能令你们在此歇玩一阵,可现在看来,这阴山城实在不安定。索性此处离蜀中也近,内堡的船不日将达,叶庄主与小婉小姐且忍忍,今后几日少出门吧。对了,小婉小姐可歇下了?”
唐书雁与叶凡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苦笑:“她今日不开心呢,那白姑娘好生厉害,缠的叶庄主脱不开身,我做主令个来接应的弟子领着她先歇息去了。”
唐之袖默然,她自己对着那白姑娘她能毫不留情地怼回去,可唐小婉却着实无法。这年头可没有男女朋友之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时唐小婉和叶凡尚未有婚约,入赘之事也不好拿出来说嘴,那白姑娘好歹是个官家女,若真舍了脸皮缠着叶凡,当事人可是没立场护食的。
“该庆幸那白氏还有点气性。”唐之袖喃喃嘀咕了一句,见叶凡神情尴尬,闭嘴不语,便放了他和唐书雁一并去看唐小婉。
油灯被端走后,院中再次暗了下来,唐之袖等了一阵,却始终未见周围守着的唐家暗桩出来。想来唐小婉这次许是气狠了,一时半会劝解不开,便轻身蹿上了屋顶坐下,就着月光,再次翻看起了手里的小册子。
一本册子很薄,上头的字是用雕版印上,小小密密地挨在一起。前面部分是几年前明教兴盛时广为流传的大光明录祷词,后头则是四卷琅琅上口的明教教义。
她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地读出了声。
……天之苍苍,寥廓其长。风云激荡,劲啸其扬……
……告我昊天,化生四象。情尊五帝,义效三皇……
……凡我弟子,同心同义。不怨不艾,不离不弃……
……凡我弟子,同德同气。天下一心,同舟共济……
……地之莽莽,厚载其广。江川奔浪,独震其狂……
……告我厚土,齐聚八荒。山河崩裂,经纬成行……
……凡我弟子,同心同力。泽被苍生,善行永继……
……凡我弟子,同德同志。护佑万民,精诚永挚……
忽然身后落下一个极轻的脚步声,同时,放在边上的炒豆也被一只手抓去了大半,唐之袖默默收了声,听得秦煌清朗的男声接着她的话将教义一字一句背了下去——
……日之煌煌,中正其阳。霞生熠熠,谁掩其芒……
……告我红日,普照四方。生机万物,育养农常……
……凡我弟子,同心同劳。圣火昭昭,圣光耀耀……
……凡我弟子,同德同道。身浴其辉,心沐其照……
……月之茫茫,辉映其光。星分雁落,何事其亡……
……告我明月,寒影温香。风柔夜寂,心静神凉……
……凡我弟子,同心同语。肝胆相对,不避风雨……
……凡我弟子,同德同趣。无念死生,无关散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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