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唐之袖站在船头,手拿一柄素色团扇作势遮着夕阳的余光,并远远眺望着江上的景致。此时已入秋季,江面水风清冽,一些小船三三两两地聚集漂泊着,却又不及她脚下这艘行的快,不一会便远远不见踪影了。
唐之袖与唐书雁从蜀中出来后,走水路顺流而下,江边沿途都有唐家据点提供船只,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便抵达了扬州,比叶凡唐小婉两人从陆路逃家不知快了多少倍。
江南地区人杰地灵,藏剑山庄地处西子湖畔,与千岛湖边上的长歌门毗邻而居,乘快船的话,到达扬州也不过半日时光。
江南之地文风昌盛,受其影响,藏剑山庄虽是以铸剑扬名的武林门派,但其门下的弟子却不似寻常江湖草莽般粗俗无礼。又因老庄主年轻时也曾身负功名在考场上挣扎过,所以对读书一直十分重视,便是后来弃书习剑,也不曾放松了对子弟的教育。兼之庄中富庶,藏剑弟子皆是衣食无忧,心思多放在习剑读书上,又经周围环境熏陶,随便拉出一个,都透着一股罕有的贵气,江湖上行走时,世人多赞其君子之风。
唐之袖生在蜀地,耐不住江南的湿气,所以过去多在北地活动,鲜少往南边走。此番一路乘船,虽没落到晕船的地步,但也恹恹地提不起精神,直至近了扬州城,才从窝了好久的船舱中钻出来。
叶凡与唐小婉当初在扬州附近的金水镇被唐门霸刀两家追上,虽得其师傅相助顺利脱险,但接下来的路依旧坎坷。他们私奔的动静太大,到达余杭时,江湖上关于两人的流言已传出了五六个版本,这些武林名门的风流韵事向来都是最好的八卦素材,人们在津津乐道的同时,也不乏一些心思阴暗之人趁机抹黑。叶凡还好,因是男子,过去也常有流言缠身,倒未受太大影响,唐小婉却是糟了大罪。她以前从未踏入过江湖,众人对她的容貌武功性情一无所知,只能凭空臆测,又有叶凡曾招惹过的姑娘,不死心之下,对素未谋面的唐家女儿心怀怨念,添油加醋地贡献了不少。以至于两人回到藏剑时,叶家上下都对唐小婉毫无善意,态度极为生疏。
老庄主叶孟秋闻讯后更是亲自出面,当着庄中众人放出话来,称绝不承认这个儿媳,叶凡若坚持迎娶唐小婉,他便当从没生过这个儿子。叶凡苦求无果,只得带着唐小婉黯然离去,他虽是叶家少爷,却并不管庄中事务,回到江南后手上的现银也不剩多少,叶家几位庄主被老庄主严厉看管,也没法子出手相助。无奈之下,叶凡与唐小婉两人只能离开余杭,在扬州城中的唐门据点暂时住了下来。
唐之袖得知两人正在扬州落脚后,心里很是松了口气,她心中已有计划,并不愿意去看藏剑山庄的冷脸。两人出发时便已飞鸽传书通知当地分堂,此时船尚未靠岸,便已见码头上立着两名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女,正急切地望着江面船只,待唐书雁也出了船舱,那女子立刻远远地挥起了臂膀:“阿姐!”
“小婉!”
唐书雁也红了眼圈,一下船便与妹妹紧紧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算算时间,这姐妹俩已有七年未见,彼此之间早就牵肠挂肚。
唐之袖落后一步下了船,脚踏实地后,那种站立不稳的感觉仍有一点残留在身上,于是只立在原地不动,默默找着平衡感,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人。
唐小婉承袭了唐家嫡支的高挑身姿,只比唐书雁矮上一点点,肤色却白皙很多,比之江南水乡的女子亦不逊色。她的容貌许是偏向母亲,加上在闺中养得精贵,竟有一种风流婉转之姿,又因出身武林世家,使人一见便觉得这是个娇柔却不娇弱的美人。
至于一旁的叶凡更是引人注目。藏剑叶家的子女都是出了名的好样貌,叶凡过去多次出入长歌万花等风雅之所,引得无数女子痴心相随,江湖上曾有人戏称“世间无有女子能抵挡叶五公子的微微一笑”,可见是如何一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唐之袖初见他时,也禁不住晃了晃神,暗自感慨若换了自己处在唐小婉的位置上,只怕也要想法子退婚,比起年轻俊朗又痴心一片的叶五庄主,已近不惑之龄的柳惊涛实难匹敌。
她未去管旁边情绪激动的姐妹两人,先冲着叶凡拱了拱手:“叶五庄主。”待他同样回礼后,才将目光放在随之而来的唐门弟子身上,微微颔首道:“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属下唐无惜,在这扬州城中算能说上几句话,首席若有吩咐,只管与我说。”
唐无惜说这话时态度很热情,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唐之袖,颇有些亲近的意味。唐之袖只得带着笑客客气气地回礼,她见对方从一开始就对一同前来的唐书雁视若无物,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有些明白此处旁支的态度了。
此时码头边上已经围了不少看客,想来叶凡和唐小婉已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就像个移动的发光体,走到哪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更有不少小媳妇小姑娘,面上通红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手上捧着不少鲜花鲜果、钗环罗帕,若不是叶凡身配长剑身边又有女子相随,只怕早就上演了一出掷果盈车的盛景。唐之袖不想被人继续围观,勉强劝住了尚在抽噎的两姐妹,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吧。”
唐书雁到底经历得多,此时已经控制好了情绪,她同样觉察到唐无惜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只能匆匆冲叶凡和唐无惜点头示意,哑着嗓子应道:“麻烦两位……”
话音未落,旁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尾音带着点诧异的上扬:“唐姑娘?”
几人同时寻声望去,只见码头边上立着一座临江的二层酒楼,雕花的窗栏前坐了个深衣广袖的年轻人,正斜倚着栏杆看过来。此时天色已晚,他的大半面貌都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晰,只一手拎着个银质的高底酒壶垂在护栏外头,从下往上可以看到那手腕上还套着一个约二指宽、带着明显西域风情的金环,鲜明的色泽衬着苍白的肌理和形状优美的骨节,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尤为惑人。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互相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这里有三个唐姑娘,他不指名道姓,谁又分得出到底叫的是哪个。三个女子也陷在困惑中,各自回忆思索了一阵,末了却都相顾摇头。
楼上那人将此情形看在眼中,轻轻嗤笑一声,他站起身来对旁边立着的一个小厮说了句什么,而后不理会对方那带着急切的阻拦动作,直接翻身从二楼跃了下来,大步走近。
“别来无恙啊,唐姑娘。”
“呃,原来是秦……郎君……”
唐之袖有些迟疑地应道,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也实在记不得这人的名字,只勉强想起个姓氏。眼前这明教弟子的一身打扮和她记忆中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那罕见的发色瞳色,她实难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秦煌在她面前站定,只一眼便看出了她面上的迟钝与疑惑,心中怒意更甚,他的目光朝周围扫过,看到叶凡一身绣着华丽暗纹的明黄衣袍,当下露出个冷冷的笑:“想来这位就是藏剑山庄的叶五庄主吧。”
叶凡微微皱眉,他不认识面前之人,但听得出对方言语中敌意颇重,内心在疑惑的同时也多了几分警惕:“是,不知阁下?”
秦煌没理他,只盯着唐之袖,冷嘲道:“看来是要恭喜唐姑娘了,如今占得先机,难道不该替在下记上一功?”
对方阴阳怪气的语调让唐之袖不明就里,耐着性子问:“郎君有话直说。”
“姑娘身在西域时便费心筹谋,如今藏剑果然不同意叶五庄主和这一位……”他的目光在唐小婉和唐书雁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前者身上,唇边一抹笑意愈发薄凉:“这位唐小婉姑娘的婚事。可惜在下瞧着,叶五庄主对唐小婉姑娘情深义重,之袖姑娘若想与心上人琴瑟相携,许是不大容易呵。”
众人:……我们听到了什么?!
唐之袖:咦咦?
场中有一瞬的寂静,随后,附近看客的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交头接耳,嗡嗡作响。几人先后回神,惊诧之色难以言表,齐齐盯住叶凡与唐之袖,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无一人将此话当真,就连唐小婉,惊愕过后也只是看着叶凡等他解释。
“这位郎君许是弄错了,”唐书雁率先回神,目光犀利,冷着脸斥道:“之袖与叶庄主素不相识,如此涉及名节之事,还望郎君慎言。”
秦煌闻言倒也不做争辩,只歪头看着唐之袖,微微提高声音,字正腔圆地道:“我非中原人,也不大懂这里的条条框框,所以在西域胡乱应了你,将叶五庄主与人私奔之事提前告知了其父。可是唐姑娘,你既知叶老庄主固执脾性,偏除了传话却又什么都不做,当真不是为了故意搅黄这桩婚事?如今叶家铁了心,一日不点头,这位唐小婉姑娘便一日进不得门,这岂非与你提供了良机?”
唐之袖:“……”
她被秦煌无与伦比的脑洞震撼,还没有反应过来。
唐之袖在发呆,叶凡却当先脸色一变,一手按上腰侧的葬月剑剑柄厉声道:“阁下莫要信口开河!我与这位姑娘乃是初次相见,何来私情可言!况且你又是何人?为何要插手我藏剑家事?!”
秦煌同样不甘示弱,冷笑着针锋相对:“既是无关,叶庄主又何必急着撇清关系?莫不是心虚了?这江湖上谁人不知叶庄主红颜知己无数,多一个少一个的……”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已迎面袭了过来,只听“嗡”地一声,葬月剑瞬间被一把黑色弯刀架住,幽蓝刀芒吞吐不止,与剑气剧烈地摩擦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嘶声。
秦煌邪邪一笑,反手持刀抵着直指眉心的剑尖,一寸一寸地抽出另一把白色弯刀,眼眸觑起:“玩两手吗?”
说话同时,他手上握着的明王镇狱骤然暴起,先时的蓝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炫目的赤色刀光,裹挟着灼热的内力直取前方。叶凡同样不甘示弱,手上的葬月剑变招极快,他自幼得名师指点,本人又聪慧异常,所修习的红尘一脉功法蕴含飘然出世之意,隐隐有超脱万物之姿,面对眼前疾风骤雨般的攻击竟毫不示弱地尽数接了下来,葬月剑上的金纹在急速变招之际隐隐连成一片,寻着空隙反击回去,招式端是精妙无比。
两人一言不合动手开打,一时间场中刀芒剑气四散纷飞,围观的百姓见势不妙,轰然散去,只有两三江湖人自恃身手不曾离开,只远远地观望着。
叶凡出剑之时下意识地将唐小婉挡在身后,唐之袖见激战中的两人都未留手,赶紧拉着两姐妹再退远了些,放声喊道:“这里是扬州罗城!赶紧停手!”
……没人理她。
又是一个刀剑交错,叶凡接着反推力扶摇直上,身姿潇洒,剑气纵横间却抬手摆出了防御姿势,一旁的唐无惜见了顿时脸色微变,失声低呼:“云栖松!”
与此同时,秦煌一手持刀点地,内力喷涌,周身赤色骤盛,以自身为中心八尺范围内尽数被刀芒笼罩,炫目异常,灼热的气浪直冲半空之人袭去。
在双方即将对上的瞬间,一个娇小的影子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场中,两人一惊,却都已收不住手,刀剑相触,却并无众人意想中的轰鸣,在两声金属相撞的脆响中,夹杂着一种几乎要撕破耳膜的尖锐摩擦声,那声音明明不大,却蕴含着直刺人大脑的惊人威力,在场众人均感觉大脑像是被狠狠扎了一下似的,当他们忍着不适重新看去时,叶凡与秦煌已经面对面站在了一处,唐之袖夹在两人中间,周围闪烁着点点银光,隐约可以看到有极细的丝线环绕在她身边,忽隐忽现。
场中一时间针落可闻,叶凡和秦煌不约而同地盯住中间的人影,面上皆有惊色。唐之袖呼吸略急,这一刻周身的气势极为强盛,她的双手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泛着金属光泽的特质手套,手指间密密地绕着银色的细丝,分别延伸出去缠在两人的左右手臂上。那丝线明明细得仿佛一挑就断,可两人偏偏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这么僵硬地站着。
站得最近的唐无惜亲眼目睹了这场变故,此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神色惊骇。
“十七丝?!”
他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词,看向唐之袖的眼神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再不是刚才那种口不对心的奉承。
“这种据说已经失传的绝技……首席大人竟然真继承了下来?!”
“……侥幸罢了。”唐之袖垂着眼帘平复着体内涌动的内力,呼出一口气后淡淡地道:“若不是有惊鸿游龙护体,我也用不出这一招。”
唐无惜摇了摇头,微微后退了一步,只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她。
唐之袖手指挑动,缠在叶凡和秦煌臂上的细丝纷纷断开,被她三下两下收回掌中。若是细瞧便不难发现,两人的衣袖上都留下了些许刮擦痕迹,一些布料纤维隐隐冒了头,但整只袖子却未出现明显的裂痕。
“姑娘果然好身手。”秦煌收回手臂动了动,低声笑道。刚才那一刻,无论是他还是叶凡,都不得不生生遏制了自身的内力。那细丝看着平平无常,但他深知自己方才若是未及时收力,整条臂膀都会被勒成一块一块。他从来不曾小看唐之袖,见了这一招更觉惊艳,连之前生出的那点无名火气也随之消散,只剩下满满的兴味盎然。
“十七丝?是这招的名字?还是武器?”秦煌开口,同时以询问的目光在唐书雁和唐无惜身上打转,至于扑到叶凡身边的唐小婉,他连眼神都欠奉一个。
同样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唐书雁神色复杂,她望着唐之袖,红唇张了张,最后只道:“十七丝,原是我唐家的一位前辈,其武功在整个唐家堡都是数一数二的。当年他凶名在外,手下的亡魂难以计数,这细丝便是他惯用的,江湖人在恐惧下,不敢以实名称呼,便用十七丝代之。不过,十七丝十多年前就死了,他教导过唐家很多人,可活下来的那些徒弟没有一个学会这手功夫,之袖当年只有四五岁,与他仅有师徒名分,想不到,最终反倒是你承袭了十七丝之名。”
唐之袖感受到她的注视,伸手拢了拢头发,平静地道:“我内力不济,难现师尊当年风采。倒是秦郎君,刚才那招净世破魔击当真厉害,我若不是借力打力,只怕也会被卷入其中,之前只晓得阁下于焚影圣诀上的修为颇深,不想连明尊琉璃体也有此造诣。”
“还有叶庄主,”她偏了偏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叶凡,口中道:“之袖身在斩逆堂,也算有点见识,恕我冒昧,叶庄主刚才所使的功法极为特殊,当不是藏剑的问水诀与山居剑意。藏剑弟子多习剑招,问水诀与山居剑意与剑招相合,均是外功心法,若是我没看错,叶庄主当前所修的应是内功心法,功法不相配,庄主却能在操纵剑气的同时,以内功心法撑起外功招式云栖松,且毫无反噬迹象……看来庄主所习的这门心法,来源颇深啊!”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多看了唐无惜一眼。云栖松这招并不罕见,叶凡是藏剑子嗣,会这一招顺理成章,唐无惜刚才惊呼出声,想来也是看出了其间的内外功法不匹配的矛盾。单凭这一点,她便对这位旁支弟子高看一眼。
叶凡心中同样震撼,只不过唐小婉在他身边,又有秦煌刚才胡扯一通,他生怕唐小婉误会,遂不欲和唐之袖多言,只点点头道:“唐姑娘过奖了。”
争斗不在,周围百姓又渐渐有重新聚集的迹象,唐之袖左右看了看,发现秦煌兴致正高,半点没有主动离去的意思,又想到当初是自己主动央他帮忙,此刻若是置之不理,谁知道他会不会对外说出什么,只得劝道:“天晚了,我们先寻个地方落脚,再慢慢谈事。”转头又对秦煌道:“秦郎君若是无事,不妨也一并前来,倒是我欠郎君一个解释。”
秦煌眨眨眼,心情颇好地笑道:“敢不从命。”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