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练武,在山中逗逗滚滚,过午后去唐家集中买买买,临到晚了再去听上几回说书,而后踏着夜色归家。这样的悠闲生活让唐之袖简直乐不思蜀,可惜没过上两日,她便被唐怀智重召回了唐家内堡。
唐怀智心知自己这个小徒弟向来对唐无乐避之不及,拖拖拉拉不肯去探病,甚至不愿踏入唐家堡半步,宁可一直在唐家集猫着。无奈之下,他只得亲自带人走上一趟。
唐无乐此番被安排在了位置偏远的黑山谷别院休养,此处虽风景秀丽,但远离主堡,平日里人迹罕至,唐无乐本就不是喜静的性子,如此被迫躺了十来日,已经憋得要发疯,如今见到来探病的师徒两人顿时双眼放光,恨不得直接扑上来。
“三爷爷哎呦!”
唐怀智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让他重新躺了下去,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脸上也露出点笑意,声音松快了不少:“这么大呼小叫的,伤处不痛了?”
“都是唐家人,这点伤算个啥!”
与旁人忧心忡忡不同,唐无乐却是想得开,并不将身上的伤势放在心上,“三爷爷,劳烦您替我向老太太求个情,再这么躺下去,孙儿一身功夫是真要废了!”
“又胡闹。”唐怀智抄着双手,老神在在立于床边,对唐无乐故意做出的各种怪相视而不见,“我瞧着别院倒是好得很,正好磨磨你的性子。”
唐无乐哀嚎一声,摊开双臂直挺挺地瘫在床上,唐之袖躲在后方悄悄探了探头,随后面露同情。唐无乐此番着实遭了大罪,如今瞧着精神虽好,但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面上气色也十分衰败。
听到屋内动静,唐无寻也拉开后门走了进来,他此时鬓发微乱,气息略急,额上有汗接连滴下。
“见过三爷爷。”
唐怀智微微点头,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蓝色短褂,一双厚手套上沾满炭屑和铁灰,当下便皱了皱眉,道:“这黑山谷多山林溪涧,潮气过盛,你在此处炼矿,必是事倍功半。”
唐无寻听后无所谓地耸耸肩,道:“孙儿只锻些小玩意练练手,倒没想做出成品。”说话的同时,他也不忘狠狠瞪上唐无乐一眼:“何况,我若不在此处守着,这小子怕是又会偷偷溜出去。”
唐无乐和自己这位大哥年岁相近,因此并不怕他,闻言后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颇为嫌弃地道:“那还真是让你费心了,与我一并蹲在这破地方——嗷!”
唐无寻慢条斯理地收回戳在唐无乐身上的指头,看着对方眼角泛泪肌肉绷紧的样子,悠悠地道:“再废话,接下来一个月都是青菜豆腐。”
“……”
这句威胁比什么都有用,唐无乐全身一抖,乖乖地做出个闭嘴的动作。他性情本就活泼,亦会讨人欢心,此时故意做出这种讨好姿态,竟让周围之人皆是忍俊不禁。
“行了,别作怪了。”唐怀智拄着拐杖敲敲地面,抓起唐无乐的手腕探了一阵,口中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老太太今日唤我们去她屋子,无寻也别忙活了,拾掇一下与我走吧。”
兄弟两人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放下玩笑的心思,齐齐露出郑重之色。
“三爷爷,老太太她……”
“我不过是个万事不理的糟老头子,又怎知她老人家的心思。”唐怀智握着唐无乐的手腕塞回被子,语气淡淡:“与其问我,你俩人还不如多往你们阿爹那里跑跑。无乐,你此番受伤,你阿爹嘴上不说,内里却是心疼得很。”
唐无乐神情恹恹,这次倒没说什么,唐无寻面上亦是流露出几分复杂。
一番收拾后,唐怀智带着唐无寻潇潇洒洒地离去了,独唐之袖一人留下来看着还不被允许下地的唐无乐,这种唐家嫡支的内部会议,旁人若没有许可是无法参与的。
黑山谷中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吹动竹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唐之袖安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寂静的氛围很快便让她感觉不自在起来,她看看将手背搭在脸上、仿佛已经睡过去的唐无乐,勉强记起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来探病。
“少爷安好。”
唐之袖倒了一杯水,轻手轻脚地放在桌子上推过去,心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不能一直沉默下去。
“嗯。”
唐无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今长辈们不在,他在唐之袖面前便完全换了一副面孔,言语神态间都变得懒洋洋的,无形中透露出一抹高傲。
“此番我受伤不轻,堡内可有哪些不长眼的跳出来?”
唐之袖微微摇头,忽又想起唐无乐正闭目养神,复又开口道:“师尊亲自出面管着斩逆堂,不曾听说过什么风言风语,我这几日都在唐家集,内堡别处的情形无寻少爷想来比我更清楚。”
“那外堡呢?”
“外堡……如今倒不平静。”唐之袖在来之前做过准备,此刻并不想瞒着他。“小婉小姐之事虽有人议论,但现在外堡弟子间更多在传着书雁小姐归来之事,嚷嚷着要查账,颇有点群情激愤的势头。”
唐无乐猛然睁眼,他是斩逆堂下任堂首,便是受伤,也未完全断了自己的消息渠道,听到此事,面上顿时露出一个带着怒意的冷笑:“传什么?大姐是唐家人,用自家的银子,哪轮得到那些东西指手画脚!”
“您若这么想,我也无法。”唐之袖喝着竹叶泡的水,闲闲地道:“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个数目想必您也有所耳闻,再给书雁小姐几辈子她也赚不回来,嫡支出了多少我不清楚,但外面的帐已经乱得不行。我随意听了一耳朵,如今单是蜀中总堂的账面上,近七八年的攒下的银子都在这两年间被用各种由头支了出去,东都、江南几个进账多的堂口,账面也有被动过的痕迹,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其中的问题。这还只是最易查的买卖,若真要连带着把敏堂力堂这些同样支过钱的格物堂都查个彻底,就算拉上所有会记账的,没个几月也查不完,涉及的数额之大,只想想就吓人。”
唐无乐一挑眉,斜觑着身边的人:“你现在与我说这些,可是心中也有不平?”
唐之袖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少爷想差了,这些事与我何干?我又不靠堡中份例过日子,师尊少了谁的口粮都不会少了我的。不过外堡中指望着份例过活的不在少数,这断人财路,啧啧……”
“是啊,堡中上下就数你过得松快。”唐无乐的语调缓和下来,不过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好听:“日前听闻,下头将要运往东都的一批十样锦,在唐家集竟被截下了小半,都划去了你的名下,还有些好木料什么的。怎地,你莫不是想嫁人了?这么着急攒嫁妆?”
唐之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她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又不是没付银子,你作甚管我?!”
唐无乐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两眼,再次放松下来,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枕头上。
房中一时陷入安静。
唐之袖嘴上不肯服输,心中却着实羞恼不已。她平日里过得不算节俭,但也绝对称不上奢靡,赚来的银子除去应付自己的日常开销,其余都交了家里。可她的母亲薛娘子却是个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主,在过去连吃饭都困难的日子里仍不忘每日抹上胭脂,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如今手里有了钱,各种衣料首饰文玩摆件买起来更是毫不手软,加上日常吃的药材补品,每回都能将银子花的干干净净,根本攒不下几个铜板。
冷不丁被唐无乐当面说破了此事,唐之袖在气闷了一阵后,还是默默地决定将打算交予家中的银钱缩减了三分之一。一来她不愿在此关口表现得太过扎眼,二来也确是有些受不了薛娘子手头散漫的习惯,早先就存了寻个由头紧紧家里开销的想法。她见唐无乐一直枕着双臂不知在想什么,索性岔开了刚才的话题,道:“无乐少爷,你受伤之时,可曾看清那为你疗伤之人?”
“不曾。”唐无乐语气冷淡地回了一句,随后又自顾自陷入了思索:“当时之事我确实记不清晰,不过叶凡的武功……我先前看了一点,那功法自成一家,有浑然天成之姿,与叶氏所传剑法截然不同,能教导这等精妙武功的,在江湖上绝不应籍籍无名才是……”
“江湖之大,总有些隐于山野的奇人异士不为世人所知。”唐之袖没得到想要的信息,只能不痛不痒地接了一句,内心里同时在盘算着别的念头,却不想唐无乐始终分了一丝心神在她身上,此刻却是将她面上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当下哂笑道:“之袖啊,莫在那叶小子身上动什么念头了,有那功夫,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唐之袖回神,“我?我怎么了?”
“在我面前还装?”唐无乐嗤笑一声,言语间带着些不甚明显的恶意:“还是说,你当真觉得有三爷爷护着,就能不动脑子了?”
唐之袖深深吸气,她最讨厌唐无乐这种态度,每次听到都恨不得一巴掌甩到他脸上去。
“少爷才智过人,还请与我这个蠢货好好说道说道!”
唐之袖在“蠢货”二字上用力磨了磨牙。
唐无乐没附和也未反对,他换了边膀子靠着,维持着之前的语气悠悠地道:“你既知近日风向,还不好好管管你老娘。如今我那几位阿伯阿叔一个个都在哭穷,你老娘倒好,出手比之前还大方,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手头宽裕不成?还有外堡那个老头子,告诉他给少爷我收敛点。”
“我娘的用度我会掐一掐,但阿贾爷那边,我可不传话。”唐之袖硬邦邦地回答:“少爷又不是不知那老爷子什么性子,一辈子就挣一口气,不说还好,若真提了,他保准与你较真。”
唐无乐想想也是,“罢了,过几日我自去做。”随后,他用一种奇特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唐之袖,突然道:“大哥先前与我说了些事,我也懒得瞒你。之袖,你可愿嫁我为妻?”
“…………咳咳咳咳咳!”
唐之袖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随后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不愿就算了。”唐无乐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根本不觉得自己刚才抛出的是一个多么惊人的问题。他靠着床合上眼,指尖却在不规律地轻轻敲打着床面,若是熟悉之人见到,便会知晓他此时已经进入了极为认真的思考状态中。
唐之袖此番却无暇多想,她是真被呛住,不受控制地咳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随后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唐无乐,直将对方看得再无法静心思考下去,睁开眼面带嫌弃地道:“别犯蠢了,三爷爷和外堡那老头不可能一字不漏,自己想想去。”
唐之袖顾不得顶嘴,她刚才着实被吓住了,当即盘膝坐好,开动了脑筋死命回忆近期发生的大小事件。唐无乐不同于唐怀智等人,只将她当做得力下属,向来有话直说,并不会特意顾忌她的感受。她本就不是迟钝之人,只是不愿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此时静下心细细一想,倒真让她察觉到几分异样。
“门主和几位长老……是在拿斩逆堂角力么?”
唐无乐面上看不出喜怒,见唐之袖慢慢露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不由得冷冷出声:“四阿叔(唐傲骨)和门主私下早有不合,平日里谁也动不了谁,如今我伤了,一个个便都将眼睛盯在了斩逆堂上。只是这位子也不是谁都能坐的,大哥兼着天机堂和密房,无影身上本就压了一堆堡内事务,无言躲都来不及,旁支那些子人更是不值得信的,挑来挑去,也就你能勉强顶上去。你回来这几日,他们可有拉拢你?”
唐之袖没有回答,唐无乐似乎也无意追问,自顾道:“三爷爷素来不偏不倚,极难讨好,又无甚把柄可抓,想来,也只有从你处入手。你也莫怪大哥不念旧情,他到底是更疼我的,免不了多几分打算,只想着将你我绑在一起,可他大约是离堡久了,竟忘了你向来躲着我。”
“少爷无需赘言,我心中有数的。”唐之袖弯弯嘴角,露出一个不带情绪的笑:“回来那日我便与师尊讲明了,斩逆堂主之位,非唐氏血亲不能胜任。”
唐无乐瞥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唐之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
两人就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互相挖苦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唐无寻忽而悄无声息地推门,一进来便道:“之袖,与我走一趟。”
唐无乐顿时眯起了眼,不待唐之袖应声,抢先发问道:“大哥,老太太那里可商量出什么章程来了?”
唐无寻深深看了自家弟弟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催促道:“我带了飞鸢,一起走,老太太和阿爷他们都等着呢。”
“大哥!”
唐无乐有些不高兴地唤了一声,“我伤的不是脑子,怎地连这些都要瞒着我?”
“若有确实的消息,我还会瞒你么?”唐无寻有些无奈,但仍出声安慰道:“你莫要再操心了,养好身子才是关键,老太太总不会害了小婉。还有,我可知道你在外头屋檐上藏了辣菜干,有多少我记着呢,别想偷吃。”
唐无乐面上一僵,随后悻悻地掀了被子将头埋进去,小声嘀嘀咕咕起来。
唐之袖忍着笑走出门,她忽然发现唐无寻很会对付这个弟弟,一次两次,都能令他乖乖听话。
唐无寻所带的飞鸢翼展超过三米,两人的轻功均属上乘,彼此之间也不乏默契,当下便在屋前找了个略高的崖壁跃上去,一前一后拉住扶杆,共乘一翼顺风滑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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