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梦。
浑黄一体的沼泽地,一场飞沙走石的大雨中。
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六岁的顾兮和沼泽中这群苍狼,就这样死死对峙着,既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任何一方冲杀。
白天的厮杀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衣服破烂不堪,到处都是血迹。
但是,沼泽地上的累累尸体充斥着他紧张的神经,他不能倒下,否则他很快也会成为苍狼的晚餐,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只是手中这把生锈的匕首。
天色越发地暗沉了,顾兮清楚,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苍狼全部厮杀,否则等天一黑,他便完全没有胜算了。
找准时机,他不顾一切去扑向狼王,以死相拼。
顾兮朝狼王的腹部猛蹬一下,恰恰蹬在狼王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苍狼显然被踢中了痛楚,惨嚎一声,后退了好几步,越发警惕地保持着战斗姿势,盯着顾兮。
就在此时,其中一只母狼乘机从后面围攻,乘其不备,朝顾兮猛扑过去,在顾兮的后背留下几道血淋淋的痕迹,顾兮疼得浑身筋挛,却竭力撑直身体,挺起胸脯。
也顾不上喘气,朝母狼就是一刀。
一刀毙命。
看到自己的伴侣被残害,狼王的面部越发狰狞可怖,只听它一阵凄惨的长嚎。不顾一切地朝顾兮厮杀而来。
顾兮与狼王撕扯一起,场面血肉模糊。双方都拼死一战。
只见那狼王对月长啸,声音说不出的悲惨凄婉,一道疾如闪电的速度,一口咬住顾兮的喉管。
顾兮殊死挣扎,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从身体中流出时,汩汩作响。
意识逐渐模糊。
“走开。”
顾兮惊得从噩梦中醒来,回应他的依旧是幽暗紧闭的木屋。
一个月前,他从曲鸣镇的孤山北面掉落悬崖,所幸崖谷是一个水潭,他才得以获救。
从水潭往东延伸至尽头是一处伸不见底的丛林,一派肃杀凋零,毫无生机。
但顾兮已无退路。
而十分诡异的是,此处丛林暗设机关,处处陷阱,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一路探入,路边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被野兽腐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臭味。
对于别人,这样的机关陷阱或许是致命的利器,但意外地,对于顾兮,却是轻车熟路。
丛林深处的迷雾阵法与城东翠竹林如出一辙。更让他疑惑不解的是,连机关布置的习惯也是大同小异。
他轻而易举地便穿越了这片丛林。
而就在他抬头望见第一道阳光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几声讥笑,寻颜楼头牌的母亲,竟是个江湖中的大人物。
霎时,从背后隐约传来几声诡异的笛声,由浅至深,霸道地钻进耳朵,渐渐地,像是要震碎他的五脏六腑,从他的脚心开始,一路往上,直至头顶,把他的最后一根弦绷裂。
他便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就已经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木屋了。
他已经被困在这里一个月了。
只要他一出门,那个魔音般的笛声便穿耳而来。每天只有一个灰衣小童来送饭食,却从不开口说话。
更令他疑虑的是,从他被关在这里,他每天夜里都会做着同样的噩梦,在一片混乱的沼泽地,六岁的他与一群狼厮杀的场景。
六岁。
那是他刚入寻颜楼的时候。
整整一月有余,直到他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白衣少年才推门而入。
“师父寻你,请随我过来。”
顾兮从走出木屋,一直到见到白衣男子口中的师父,他都未曾吐露一个字。他知道,这一切的谜团终于要真相大白了。
这个人他是见过的。
这是顾兮第一次见到眼前之人的感觉。
那人一尘不染的白袍,身上也无多余的装饰,而令人不解的是他那一头如雪的白发。明明只是三四十的年纪。却白衣鹤发。
他平静的眼波下带了点嚣张的味道,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却让人不敢小觑。
而他已经回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这个白发男子。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眼前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江湖中苦寻的神秘人物,也是顾妃然心里藏着的人——曲笑天。
顾兮微敛着下巴,安静地等待着他的询问。他想他应该也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毕竟,从他醒来后,他脖颈处的狼牙吊坠便不翼而飞了。
“你是顾妃然的孩子。”他上下审视着顾兮,欣慰于他的沉着冷静,从他的狼牙坠,到他轻而易举地进入丛林,他已经肯定,眼前之人必定是她的后代,但他不能确定的是顾兮的目的。
“是。”
“顾妃然让你来寻我的?”他的声音略显颤抖,他们已经十五年未见了。
“是。”顾兮暂时还不打算将太子的事情告诉他。
“你叫什么名字?”当年她生产完,他还未来得及见到她的孩子。
顾兮眉目淡淡,直视着眼前人,“顾兮。”
曲笑天神色微微动容,“顾兮?”
“是。”
顾兮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认识自己?
“你知道我?”
“是。”
“你是谁?”
“曲笑天。”他承认地十分坦然。
顾兮语塞,他该问什么呢?问他是否认识母亲?他的父亲究竟是谁?为何他要承受这些?
话到嘴边,却只是不痛不痒地一句,“请问这是何地?”
“烟波渚。”曲笑天回答。
烟波渚?顾兮心下微怔,这里竟是“玉楼”的总阁。
“你是有意让我进来的?”
“你是她的孩子,我又怎会不顾你生死呢?”曲笑天眼眸深沉。
顾兮轻扬嘴角,微带着几分讥讽,回道,“可不巧,我是在寻颜楼里长大,她都未曾顾过,你又凭什么呢?”
顾兮到底是不信他。
曲笑天双眉紧蹙,神情疲惫。任凭顾兮如何询问,他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青鹤,安排顾兮住进我寝室旁边的‘清月阁’。”
顾兮只能作罢,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来,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
城东翠竹林溪边竹楼
赵初誉再一次从这个竹楼的檀木床上苏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狼牙吊坠,幸好,还在。
此时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府里一定得知了她失踪的消息,母亲这会儿估计已经暴跳如雷了。
那个美如天仙的女子温婉如水地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过来,坐在赵初誉的床沿边。
“这是治疗内伤的汤药。喝了它。”
赵初誉下意识地往后躲,“我不要。”
“我是顾妃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你父亲说起过我。”顾妃然知道,赵初誉对她还是充满了戒备心,所以她索性主动言明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同她讲过他们当年的故事。
顾妃然?
这个女子竟是大名鼎鼎的江湖第一美人,顾妃然。
顾兮的母亲?
难怪之前她觉得这个女子与顾兮眉目之间极其相似。
可听她的意思,她与父亲竟是师兄妹?
“我父亲走的时候我才三岁,并不知道你与我父亲是师兄妹。”赵初誉颇为冷淡。
“是了,师兄葬身在战场上,他成为了一个英雄。”顾妃然一直都知道,报效国家是赵舒平一生的梦想。
“你真的是顾妃然。”看她神色真诚,赵初誉的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个天下第一美人,顾妃然。”她重复着。
顾妃然微微一笑,“我竟不知我还有这样响亮的名号。”
“那顾兮真的是你的儿子吗?”赵初誉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
说到顾兮,赵初誉明显感觉到顾妃然脸上的神情一滞,极不自然。
“你认识他。”她问得很平淡。
赵初誉顿首,“是,他是太子身边的人。”
其实赵初誉很想知道,为什么顾兮会六岁就流落青楼,为什么她从没有听顾兮说起过自己的母亲。可这一切,她都不敢询问,也没有资格询问。
不过,在别人的口中听到父亲的事情,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顾——”赵初誉犹豫不定,她应该怎么样称呼她。
顾妃然看出她的窘迫,“我与你父亲情同兄妹,你不妨管我叫声姑姑。”
赵初誉一愣,这样亲昵的称呼,他们还只是第一次见面。
或许是顾妃然神色之间的温情,也或许是她感受到顾妃然说起父亲时与自己一样的心情。她很自然地唤了一声。
“姑姑。”然后,她又继续重复着,“小然姑姑。”
“诶。”那一刻,顾妃然仿佛又见到那个待人温和有礼的赵舒平。
“小然姑姑,你与父亲是几时相识的呢?”赵初誉到底是个孩子,很快便卸下防备,想听听父亲的往事。
顾妃然陷入了沉思,“那我得好好想想了。我第一次见你父亲是我拜入师门的那天。那一年,我刚好十岁,你父亲十三。”
那一年,师父二十有四。
“那会师兄正在挨罚。”顾妃然停顿了一会儿继而说道,“疼得满脸通红,却愣是一声不吭。你父亲从来都是个坚强的人。”
她温柔而真实的语气感染了赵初誉,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父亲离她那样近。
“那父亲他有没有哭鼻子的时候呢。”她想知道的是那个有血有肉的父亲。
“有呀。”顾妃然抿嘴一笑,“我记得那是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为了给我门派赢得机会,我偷偷在隔壁派的茶水里投放了泻药。”
“姑姑,你还有这么顽皮的时候呢。”
“对呀,那会年少轻狂。”顾妃然慢步到窗前,抬起头,望着窗外已然升起的月光。那会大家在一起,虽然时常有矛盾,但更多的还是温情满满。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后来,这件事还是被师父发现了。师父大发雷霆,把我们几个都狠狠地训了一遍,可是当时的我害怕极了,我不敢承认,师兄弟们也没有出卖我。”
“后来呢?”赵初誉追问着。
“后来,你父亲一个人傻傻地跑到师父那儿去,替我顶下了罪。”
“父亲受罚了吗?”
顾妃然笑着点头,“是的,他被师父罚跪了三天三夜。”
“真是个傻父亲。”好遗憾,没有陪着这样的父亲一起变老。
“三天后,为了感谢你父亲,我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你父亲吃到饭菜的第一口,突然就哭了。”
赵初誉疑惑不已,“是姑姑做的饭菜不好吃吗?”
“你父亲哭着对我说,以后再也不替我顶罪了。”顾妃然忍俊不禁。
赵初誉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呢。
是临死前还记挂着她的父亲。
这种感觉很奇妙,母亲很少在她面前说起父亲,更别说还是年少时光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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