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没想到，等他再次回到楚家时，会是这么一副光景。
虽然推门进去的那一刻，他已然预感到什么，但是并没有想的太坏，直到他推开门，满院子的尸体横在他面前时，他才知道什么叫震惊、无措、恍惚与发狂。
楚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向那些已经冰凉僵硬的尸骨的。然后颤抖的着手臂一个个去探他们的鼻息，不甘心的去摸他们的脉搏，绝望的去触碰他们的大动脉，拼命的想在死神手里夺回哪怕是一个生命也好。可是无论他如何拼命，如何虔诚跪拜祈求，如何歇斯底里都没有用，楚家十三口人没有一个能回答他，给他丝毫的反应。
楚琰瘫坐在血迹已经干涸的尸骨之间，他怀里是昨日还与他一同演戏，说要给他擦药的调皮小妹，而此刻她已经没有了脉搏，没了呼吸，冷冰冰的躺在他的怀里，再也不会喊他一声哥，那双手也再不会伸过来搀扶他，然后那双小嘴也再不会发出一个音，说出一个字……
而他身侧，是楚父和三姨娘，还有他的母亲，他们三人靠的很近，应该死前父亲是将她们两人紧紧护在身后的，他们三人双目都没有完全合上，一脸惊恐未褪，就已然与世长辞，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最后一声爹爹娘亲都没有听到。昨夜他还在想逃脱之后回来带着不受宠的母亲和妹妹一起远走高飞，可如今，他再也带不走她们……
再远一点的是大哥和嫂子，还有他们刚刚满月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他们盼了好久好久，求神拜佛用了好些方法求了好些神医才有的孩子，可那孩子连第一声爹爹娘亲都没有叫就没了，他们连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孩子的呼喊都没有听到他们就没了……
更远一些是喜欢花掉所有月钱去看戏的老管家、一直说娶媳妇却一直没有娶到媳妇的张大厨、伺候三姨娘的连个死心眼的丫头笑笑和月珠，被母亲派去照顾嫂嫂贴身女婢言言，他的书童廖焯。
楚家上下统共十四口人，其中十三人已然永远躺在了这个算不上华丽贵气，却温馨如斯的院落里，从此，再无他们的欢笑言语，再不能看到他们冲着自己笑骂，再无法一起生活到很久很久以后……
楚琰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天塌了下来，什么叫心沉死海，又是什么叫永坠黑暗。那是波涛汹涌的狂躁，是滔滔不绝的杀意，绵延无边的仇恨，狂躁不安的毁灭。
瘫坐在尸骨之中，楚琰目光呆滞，泪流满面，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难道这就是九棘说的黑暗啊？可，当真是黑暗啊。
“琰哥哥，琰哥哥，你回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你……”
忽然，一个身着白色纱裙的女子从内堂跑了出来，她步伐虚浮，跌跌撞撞，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楚琰看清女子容貌，霎时一震，呆滞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他望住朝着自己奔来的人，吃力的想做出一个让她安心的表情，却拼尽全力也只能无力的看着她，好半天才让沙哑的喉咙发生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低沉声响：“湘湘，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阮湘湘是红缨楼的名妓，貌美倾城，有长安第一美女之称，然让她名声大噪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她天下无敌的琴技，无数人慕名远道而来、一掷千金也只为听她一曲。便是当今圣上也对她的琴技颇为赞许，若非她是罪臣出生，受了宗法礼制限制，只怕必定会被纳入后宫为妃。
这样的她，曾经也遭遇了一次现下的情景，最后，她跌入了红尘。因为他的缘故，让她再遭受了一次这样的血腥场面，楚琰觉得很残忍，也很心疼。他想伸手去扶她，却奈何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扑了过来，而后跪坐在他身边死死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楚琰心里更加难过，想伸手抱抱她，却又无奈的收回手，只能由着她在自己肩头放声大哭，无助抽泣，直到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勉强的安慰她了一句：“湘湘，不哭了。”
阮湘湘乖巧的从他身上起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又望向他怀里，再望向四周，再回来时，又扑簌簌的落了泪：“琰哥哥，叔叔婶婶他们，他们都……”
她容貌好看，声音娇俏，软绵好听，伤心哭泣时，更是抓挠人心，让见到她如此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的想去呵护疼惜她。楚琰双目红肿，看着阮湘湘的目光呆呆的，却再也伸不出手去呵护这个自己一直想好好呵护的女子，只能避开她的目光，哑然低语：“我都知道。”
阮湘湘见状，主动抓住他的手，委屈的哭诉道：“琰哥哥，你昨夜去了哪儿，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他们告诉我你被夜昀抓走了，妈妈不让我出门，我都快急疯了，今日一早我趁着妈妈未醒才偷跑出来找你，可我一进门就发现……发现……”阮湘湘抽泣的说不下去，又扑进楚琰怀里泣不成声。
楚琰一怔，半响后生硬的抽回自己的手，仰头将躁动不安的眼泪逼了回去。再低头时，他伸手推开阮湘湘：“湘湘，不哭了。”
阮湘湘愣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心，然后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楚琰：“琰哥哥，你……”
楚琰避开她的目光，垂头看着怀中的小妹，低低道：“湘湘，你回去吧，不然妈妈会怪罪的。”
阮湘湘身子颓然一松，盯着楚琰的双眼通红：“琰哥哥，你赶我走？”
楚琰紧紧咬住双唇，憋住其实很想留她的话，最后点头。
阮湘湘震惊的摇头，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又重新跪坐好，过来拉楚琰的胳膊：“琰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你，可是你不能推开我啊，我是你的湘湘，你不可以推开我，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一起面对的，这是你以前给我说的。就算你一无所有，可你还有我啊，琰哥哥……琰哥哥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妖女把你怎样了？昨夜那妖女究竟带你去了哪里？”
“妖女？”楚琰有些恍惚，却还是很认真的在听阮湘湘讲话。
阮湘湘突然眉目狠厉起来，语气都透出了三分不可多见的杀意：“对妖女，三七阁阁主夜昀，她就是妖女。”
楚琰恍然的奥的一声，无力道：“只是在客栈休息了一晚，她没有对我如何。”
“当真？”
“自然，她要是真对我如何，我不会出现在这里。”楚琰一遍道，一遍将怀里的小妹从怀中移到了身边，同他母亲放在一起。然后默默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扶起阮湘湘：“你回去吧，湘湘。”
阮湘湘委屈的咬住唇角，固执的摇头：“我不走，我不回去，我就要在这里陪你，我哪里也不去。”
“你再不回去，妈妈是真的会生气的。”
“不，我不管，我不走，我现在只想陪着你，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楚琰松开紧拽的拳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阮湘湘一眼，没再继续劝阻，转身往内堂走去。
阮湘湘看着那背影，突然奔了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楚琰，像哭像闹又像是劝慰：“琰哥哥，你别这样好不好，虽然叔叔婶婶哥哥嫂嫂他们不在了，可你还有我啊，你不可以这样，你也不可以这样对我，你要振作起来，给他们报仇血恨啊……”
楚琰脚步猛地一滞，眼中蓄积的泪再度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他稍稍侧头，余光再次扫过院中十三具尸骨，肿胀的眼睛血丝遍布，原本清凉带着稚气的话音再无半分澄澈，只余无尽的滔天怒火与泛滥成灾的仇恨：“我会振作，这笔血债，我会加倍讨回来。”
阮湘湘松开楚琰，走到他前面，伸手抹掉楚琰脸上的血，心疼的问道：“恩，我陪你一起讨回来。可是，我们要如找凶手啊？”
“报官。”
阮湘湘不走，楚琰也劝不动，只能由着她进进出出的跟着自己。如今虽然已经立了秋，天气还未彻底转凉，院中尸骨已经被爆了一夜，如今日头渐起，他不能再让他们如此躺在院中了。于是将大堂略略收拾，他决定先将尸骨搬入大堂安置，在等官府的人。
阮湘湘坚持要同他一起，还搬出当年他帮她安葬阮家一门的尸骨时的时，楚琰执拗不过，只能妥协。
院中十三人都是在院子里被杀害的，除过楚父与三姨娘，还有他母亲三人紧紧挨着外，其他十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包括他尚未及笄的小妹。而他母亲，一双手拼命的在向小妹伸着，却永远停在了一张的距离上，再也没有牵住她的孩子。
楚琰朝着母亲重重的扣了三个响头，最后一次头碰地的时候，他的心好似正被千刀刮着一样疼。更悔恨的想杀人。为什么，为什么昨日他要去红缨楼，为什么他昨日就不能和小妹一起回来呢？
“琰哥哥，节哀……”
楚琰跪好，伸手小心翼翼的将他母亲抱了起来，语不成调：“母亲放心，孩儿必为你报仇雪恨。”
楚琰站起来，刚要走，阮湘湘突然叫道：“琰哥哥你快看这是什么？”
楚琰一震，垂首下去，原本尸体盖住的地上呈现出用血写的两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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