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站在祖宅门外的巷子里看了看两边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问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的宅子里边。”
藏得不错真可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洪州边境那支队伍在一处驿站停下因为是官员有“公务在身”驿站那边自有安排按照规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十几号官吏有条不紊下榻于这座草泽驿。若是官场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驿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讲究的得按官职下榻从上往下轮着来如果人满了想要插队之类的肯定还是不成。不过想要吃得好倒是没问题比如驿丞可以自掏腰包请厨子开小灶做出一顿丰盛酒宴这种事不算违例。国之善法不在一味严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国师崔瀺反复强调的。
进了官舍屋内皇帝宋和伸手抹过桌面抬起手并无灰尘再去窗台那边轻轻一抹还是洁净无尘笑道:“以前关老爷子当面质疑先生说国师你大事管得好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细就不妥了信不过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轻轻搓动“事实证明当年先生那些反复推敲、一直作细微调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见功越往后推移越有后劲。”
绣虎崔瀺除了大骊国师其实还是宋和的授业恩师在某种程度上吴鸢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脉相同的师兄弟。
只不过他们这一脉的同门与文圣一脉并无关系就是了。
余勉压低嗓音好奇问道:“陛下你还没说当年国师是怎么回答关老爷子的?”
宋和微笑道:“记得先生当时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过你们的用心和初衷信不过你们的手段和韧性’就是这么一句把咱们关老爷子噎得不行。”
驿站马厩旁老车夫看着那个坐在栏杆上边的年轻道士。
老人倍感无力刚要开口言语头戴莲花冠的道士便做了个手指抹嘴的手势示意对方别说话。
陆沉双手撑在栏杆上笑道:“放一百个一千个心贫道可不是找你叙旧的找别人。”
老人犹豫了一下有了个猜测。
陆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摇晃起来“前辈不愧是雷部斩勘司的头把交椅晚辈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陆掌教带走她是最好就当是给那个姓陈的找点乐子将来两个同乡人在异乡重逢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就有趣了。”
陆沉在骊珠洞天摆算命摊十余年相互间都不陌生。
可怜陆尾还是个阴阳家的仙人境处心积虑算来算去结果连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陆沉埋怨道:“说好了不聊天的前辈怎么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陆掌教是个顶好说话的人不会计较这些。”
陆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们一个个就可劲儿欺负好说话的人对吧。”
老人摇摇头“小镇十年山上练气士的弹指一挥间我跟陆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来了不耽误陆掌教你们叙旧。”
老人离开此地。
一对父女牵马而来。
陆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与那对父女使劲招手殷勤喊道:“这里这里。”
当然施展了些许障眼法让自己瞧着不那么年轻用阿良的说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沧桑味道了!
朱河觉得那个满脸笑意的“中年道士”瞧着有点眼熟。
道士赶忙比划了几下最后作出摇晃签筒的手势笑道:“记起来了么?我啊在槐黄县城那条主街路边摆摊的那个。”
朱河满脸惊喜笑道:“陆道长?!”
朱鹿其实一眼认出对方她只是依旧假装不认得这个算命道士。
父女两个当年在小镇先后都慕名前往摊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个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儿何时起运一个是测算自己的姻缘。
陆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对吧?朱兄贫道有个朋友托贫道问你个问题。”
朱河虽然有点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陆道长请说。”
陆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当年离开小镇的那趟游学路上你到底是怎么让陈平安觉得你是个高手的。我那朋友说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自己怎么就是高手了又跟这位陆道长的朋友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鹿脸色阴沉。
她双臂环胸下意识做出一种防御姿态想要看看这个当年就让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在织造局内朱河是名义上的二把手仅次于李织造大人朱河管着所官、总高手在内一大拨胥吏匠人负责帮忙主官盯着大大小小的具体织造事务。如今的身份有点类似当年家乡窑务督造署的辅官林正诚所以朱河其实已经属于闲散的养老状态。
女儿朱鹿却是大不一样一州境内所有的钱粮、吏治和士子结社活动等等都会秘密记录在册她手底下管着的那拨人员属于名副其实的“吃皇粮”却不通过户部而织造局定时递交给京城御书房的那道密折几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织造官李宝箴只是负责润笔而已。
陆沉背靠着栏杆笑望向他们。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体魄多年有望跻身远游境。朱鹿在今年刚刚成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现按照他们那个公子的安排和铺路或者说既定的依循人生轨迹等到朱河成为远游境宗师就转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当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内心想法朱河当然更愿意去南边在大骊以外的某个小国开山立派收取弟子传授武学。至于朱鹿会一步一步破境然后有朝一日她会老死在远游境这一层武道高度她会怨天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终存在着两个背影一个是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宝箴。
另外一个是遥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个同龄人仿佛永远穿着一双草鞋肌肤黝黑手持柴刀永远是当年的那个泥腿子。
朱鹿被那个道士瞧得瘆得慌毛骨悚然。
陆沉笑问道:“朱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绷着脸色摇摇头。
陆沉微笑道:“这是青冥天下那边的成语流传不广只在一个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没听说过很奇怪。”
朱河听得一团浆糊陆道长是不是说错话了?
所以很奇怪?结尾不该是“不奇怪”才对吗?
陆沉缓缓道:“论出身起步早其实你比起桃叶巷的长眉儿龙泉剑宗已经是玉璞境剑修的谢灵还有那个爷爷是小镇开喜事铺子、实则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沣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镇同辈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埋怨自己时运不济怨天尤人实则不然大错特错。”
“因为某种程度上你虽然出生于骊珠洞天却是一个极有来历和背景的外乡人因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贫道更早进入小镇早早投胎到了福禄街李氏家族内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顺水推舟嗯这个说法好就是顺水推舟了为你家大公子李-希圣护道一程。在这个过程里边你会不断成长登高极快打个比方马苦玄、刘羡阳他们几个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陆沉竖起并拢双指“贫道可以发誓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天打雷劈!”
远处那个曾经坐镇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实在是拿这个白玉京三掌教没辙。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今天陆沉确实没有一句假话哪怕在老车夫看来朱鹿都是极好的“来头”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确实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早早给了她的。
哪怕是陈平安可能如今还不清楚老车夫跟封姨还有陆尾这些老古董闲暇时聊得最多的几个年轻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测她的来路虽然云遮雾绕但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来头不大岂会山水朦胧让他们都觉得雾里看花?
只是因为她出生在福禄街李氏先有那个“桃代李僵”的李-希圣后有掌教陆沉进入骊珠洞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换个说法就是谁都担不起这份道门因果。
朱河神色复杂。
朱鹿咬紧牙关牙齿咯吱作响她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们可以视为浩然天下这边的一个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脚“我们脚下的宝瓶洲其实这个比方还不太准确。”
陆沉指了指北边“应该说是那个版图更大的北俱芦洲因为幽州在青冥天下属于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两个地方最负盛名。一个是地肺山的华阳宫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个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战场。”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边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让让逐鹿郡变成战场遗址当时最后一个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这个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论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轻轻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怕。
朱鹿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那个道士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你到底是谁?!”
陆沉只是自顾自说道:“贫道再打个比方好了曾经有一张赌桌有些人手上只带着几颗铜钱的赌资有些人兜里有几两碎银子而你是扛着一麻袋金锭银锭的。”
“结果呢哗啦啦一下押错注很快就赌完了输完了。”
“按照某条脉络的发展下去你会先认识李槐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再跟着李-希圣一起游历北俱芦洲你还会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这只是你该得的众多机缘之一。”
“仔细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时离开福禄街有没有遇到一个虎头虎脑、可能当时还穿着开裆裤的穷酸孩子?嗯你后来也见着他了结果还是不喜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是了你早些时候肯定是跟在李宝箴身边。”
“我猜测当年在李氏大宅内你一定反复权衡天人交战最后选择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长公子。可能是因为李-希圣的名字当中没有带个‘宝’字。”
“因为这就是你的劫。”
“我们这辈子的很多学识都是从上辈子所读之书中来当然了书里书外都是书。所以我们这辈子读的书既是当下读的更是给下辈子读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为这般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不断累积最终在某一刻开花结果导致你因小失大才错失了一桩本该理所当然的合道机缘最后反而酿成大错。还是白玉京大掌教帮你求情再帮你找补和改错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头再来既可以将功补过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一点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开始怨恨贫道为何不早些点拨你为何袖手旁观?”
“你要知道等贫道去骊珠洞天摆摊的时候你已经是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一个人已经定下来的心性有那么容易更改吗?不然为何会有句老话叫作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再说了贫道跟你无亲无故的是你爹啊?”
“你还是喜欢怪罪他人从来不喜欢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这样的你贫道就算再早个十年进入小镇……兴许真就管用了可惜贫道本事就那么点小胳膊细腿的你以为说进入骊珠洞天就可以进的?说帮你就能帮的?再说了我们人啊总得遇到事情了吃过苦头了就自己去回心转意起念发愿自求多福总想着走在路上遇见贵人相助这种心态要不得。”
“李宝箴读的圣贤书上一定有这么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何况你家乡的那座螃蟹坊上边不也有四个大字‘莫向外求’?”
陆沉转移视线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这个人什么都好老实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点得改改喜欢代人认错的习惯以后改改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许可能大概吧。”
一个老了的男人时至今日还对当年的那个少年满怀愧疚既对泥瓶巷少年以后获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兴却又不敢在自己女儿那边流露出丝毫真实情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挺不容易的。
陆沉双手横放轻轻拍打着栏杆抬头望向远处。
什么叫赌桌。
你们不要的有个人都要了。
朱鹿问道:“你是谁?”
陆沉笑道:“贫道姓陆往大了说往高处想。”
朱鹿浑然不觉泪流满面。
陆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这么伤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不然贫道找你作甚告诉你真相只是为了让你悔青肠子吗?贫道可是山上数得着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车夫呸了一声。
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修士这句话没任何问题只是你陆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读书作文写字必须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从容写去。”
陆沉抬起一只脚脚尖轻轻拧转地面“说是三岁看老其实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脚步快慢大体上虽与人品、聪愚无涉亦可观人之福泽、功业。况且真肯用心笨人愿意多看多学点聪明处世聪明人愿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们家乡的说法功夫到门了就不会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见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气象可以让旁人大吃一惊可以吓人一大跳。”
陆沉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笑道:“有个人的有句话说得那叫一个好。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别无他法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别用那种吃人的眼神看贫道了贫道就再给你一个选择和机会好好跟你爹道个别然后跟随贫道一起……返乡。”
“朱鹿贫道都与你都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还是没办法好好珍惜贫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陆沉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懒洋洋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贫道奉劝你一句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
经过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发现自己挺喜欢跟余瑜聊天的就拉着少女一起进了屋子她主动倒水的时候余瑜问了个大概只有她才能问出口的问题她做了个仰头持杯的姿势小声问道:“太后娘娘有长春宫酒酿吗?舟车劳顿唉有点乏了喝个小酒儿提提神才能陪着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暂凭杯酒长精神嘛我们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着点头从袖中取出两壶仙酿然后施展一门禁制术法防止隔墙有耳跟少女轻轻磕碰酒碗一饮而尽妇人主动说了些上次她设下酒宴款待“陈隐官”的内幕当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过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说自己极有诚意当时给陈平安开出一个很高的“价格”大骊宋氏愿意竭尽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财力帮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飞升境瓶颈……
南簪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莹莹泪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说都这样了怎么就谈不拢呢。”
之前跟陈平安面议她嘴上说自己是金丹实则元婴。只不过还是被陈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说“太后娘娘你听着别生气啊说真的你不该这么聊的与生意人谈钱聊生意与读书人就该聊圣贤道理关系熟了之后再找机会跟买卖人谈情怀与读书人做买卖。”
南簪一愣抬头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娘娘隐官大人没有对你做啥不合礼仪的事情吧?”
那个家伙好说话的时候可好说话不好说话的时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闲天各自喝完一坛酒结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双”的两坛长春宫仙酿余瑜这才神清气爽地大踏步离开屋子。
南簪独自坐在屋内环顾四周心中愤懑不已她双指捻住白碗高高举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还是轻轻放下犯不着跟一个白碗置气。
她下意识后仰靠去差点就要摔倒在地才记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条长凳不是多年习惯了的椅子。
气得妇人使劲一挥袖子将那只白碗砸向墙壁她又颓然叹息将即将磕个粉碎的白碗驾驭回桌上。
直愣愣看着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妇人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当时她笃定对方不敢在京城行凶。一个文圣的关门弟子岂可悖逆行事。关键他但凡有点理智和脑子又怎么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骊基业尤其还是师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业在你陈平安这个师弟的手上付诸流水?
结果南簪的一颗头颅被对方斩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门陆氏“家传”秘法……
南簪想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再伸出手掌轻轻拂过脖子。
这个一路踩狗屎的家伙骤然富贵了就轻了骨头!就那么带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扈从进宫一趟。当时带路之人正是自称与陈平安可算半个同乡的陆尾这位老祖与本名陆绛的南簪还有那个陆台都出自陆氏宗房。那个姓陈的不但为她点燃一张挑灯符给陆尾上了一炷云霞香。砍掉南簪的头颅还按住她的脑袋逼着她磕头如捣蒜最后干脆掀了桌子。
南簪这次之所以主动要求跟皇帝一起离京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为了两件私事而且都绕不开那个陈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陈平安确定手上的珠串是否还剩下几颗灵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脱离中土阴阳家陆氏与那个让她感到心有余悸的庞然大物彻底撇清关系。
就像先前老车夫在火神庙那边被封姨调侃一句实在不行就跟陈平安认个怂卖个好在那边揭了陆尾的老底。老车夫不是没有动心可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实在是觉得哪怕招惹剑修都别跟算卦的结仇。招惹了剑修挨几剑而已扛得过去就翻篇了。但是与阴阳家练气士结仇尤其是中土陆氏可就不是一辈子两辈子的事情了。老车夫尚且如此忌惮阴阳家就更别提南簪这个棋盘上沦为一颗棋子的局内人了。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陆尾返回家族之后就好像完全忘记了她这个“陆绛”。
今天的南簪发髻间别有一支材质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发现了只是没有深究只当是太后娘娘的闲情雅致毕竟瞧着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宫她没有也不敢瞒骗那个城府深重的年轻隐官。
她的确将那块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骊珠洞天。
在南簪脸色变幻不定、浮想联翩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嗓音。
“一个刚刚还是只能跟在马车后头吃灰尘的小小织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骊王朝的一国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缓缓抬起头结果看到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至于道士身边的那个女子好像姓朱?是织造官李宝箴身边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妇人只有片刻的呆滞很快就恢复常态继而热泪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后一下子跪地磕头砰砰作响。
才想着与“陆绛”撇清关系这会儿是半点心思都没有了梨花带雨带着哭腔喊道:“陆绛拜见祖宗!”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伸出手掌“别千万别跟贫道认祖归宗贫道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
除了陆台那孩子天机清澈言语风趣而且还算孝顺真没几个可以让他这个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儿。
遇到事情就喜欢给老祖宗敬香磕头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给你们磕头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谁怨谁。
陆绛置若罔闻只是使劲磕头。
陆沉搬了条长凳落座翘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没有半点诚意的磕头意义何在真当挂像上边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吗?”
陆绛还是不听只顾着磕头大概是为了显示诚意她的额头已经红肿。
陆沉拍了拍膝盖说道:“怕了你了起来吧不让你白白磕头就是了作为报酬我会与陆神打声招呼以后陆绛这个名字就从陆氏家谱上边一笔勾销了。我数到三再不起来我就走了只当今天没来这趟。至于想着靠陆绛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梦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陆沉笑问道:“本来是不想来这边的只是有件事实在好奇说说看那块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杨花放在哪里了?”
南簪不敢有丝毫隐瞒犹有哭腔微微颤声道:“回祖……陆掌教的话那块本命瓷我已经让杨花偷偷放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陆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拢嘴“隔壁左边还是右边?”
南簪说道:“就在宋睦书房的抽屉里夹在一本小学书籍之内。”
陆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陆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额外送你一句话别再在心里骂陈平安了他其实听得见的懒得计较罢了。”
南簪顿时如遭雷击。
这下子她是真慌了。
论记性和隐忍的本事尤其是记仇那家伙绝对是让南簪刮目相看的。
陆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陆沉自顾自点头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头信了就不半点吃亏反而有赚的事情为何不信。”
陆沉将长条凳踢回原位“天下学问最难夜航船。”
带着朱鹿无视墙壁一路笔直走出去陆沉双手笼袖“贫道倒是对此很不以为然。”
“在我看来最难是弯腰捡取满地钱。”
“明明俯拾即是几乎没人肯捡偏偏不愿揣在自己兜里这世道本该人人腰缠万贯的处处陆地龙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满地的铜钱若有寓意是什么吗?”
朱鹿灵光乍现脸色也随之黯然喃喃低语“道理。”
“这么说也没错。”
陆沉笑了起来“你原来知道啊。”
天公作美给了我们犯错的机会。
“行行迟迟中心有违。回了回了。”
陆沉伸了个懒腰“山中道人报道梅花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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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国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静道观门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来此烧香。
程虔毕竟只是一位护国真人不曾担任国师在此幽居修道远离官场纷扰极为适宜。
温仔细这些时日就在道观内静养。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师殿点燃三炷香紫烟袅袅升起随之从一幅画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灵飞宫宫主洞庭祖师。
一同走出祖师堂程虔与湘君祖师详细说了近况原来前不久突然蹦出个搅局的货色看架势是要跟灵飞观争夺合欢山地界。
除了青杏国柳氏皇帝其余合欢山周边的两国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迹象。
程虔说道:“一行三人当下就在京城皇宫要与陛下商议购买山头一事。宫内传
信道观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们是什么背景?先前就没有泄露一点风声?”
至于开辟合欢山为私人道场和灵飞观下山一事被对方来了个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没有如何恼火更多还是好奇。
程虔解释道:“前边两次这伙人行事更加隐蔽密不透风对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对面秘密议事。这次似乎是他们故意让道观这边知晓我才能够通知宫主。一男两女外乡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来对方出价很高否则那两国皇帝不会冒着与我们结仇的风险赚这种烫手的神仙钱。”
来到一处幽雅庭院温仔细就在这边等着正伸手逗弄着一只水缸里的锦鲤这位近期有点病恹恹的武学宗师冷笑道:“胆子不小明知道是我们灵飞宫的买卖只要不是个聋子也该听说曹祖师先前在合欢山地界有过露面他们还敢这么招摇过市明目张胆跟我们争地盘我就纳闷了凭什么?”
湘君置若罔闻程虔也没计较近期温仔细心情不佳自有理由。虽然程虔并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场切磋但温仔细是被金仙庵刑紫“搬来”此地养伤的伤得不轻却也不算太重不曾伤及大道根本服用灵丹和药膳悉心调养几个月是免不了的唯独一事让程虔比较上心好像温仔细在这段时日内几次试图坐忘凝神炼气都无果次数多了整个人就开始情绪暴躁起来了。
屋内有一副棋具还有一些老旧棋谱。两罐棋子俱是溪涧中的黑白两色鹅卵石细致打磨而成材质再寻常不过却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脱了靴子步入那间铺竹席的室内坐在棋盘一侧伸手邀请道:“程虔手谈一局。”
程虔落座后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温仔细也不脱鞋坐在门口那边背对着对弈双方心不在焉眉头紧锁神色无比阴郁。
要不是身在别家道观温仔细早就破口大骂了酗酒都有可能借着酒劲御风寻一处僻静山野非要打烂山头无数。
只因为近段时日他实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闭上眼睛作道门功课稍稍凝神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名女子的脸庞她那种略带讥讽的脸色尤其是她那种既炙热又冰冷极为矛盾的眼神让温仔细每次刚开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导致他伤势痊愈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预期慢了何止一天两天?
一位头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脚步轻盈行若流水飘然而至在门口那边站定并不往庭院内多看一眼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说道:“观主有客登门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练气士弟子看不出修为他们自称要与观主商量一桩买卖。”
程虔双指捻子悬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师她点点头。
程虔轻轻落子在棋盘声音清脆说道:“带他们过来。”
百无聊赖的温仔细来了兴致听音辨位听脚步声和呼吸声不像是那种修道有成之士难道是兜里有几个臭钱的土包子愣头青离着山巅太远反而敢不把刚刚晋升为宗字头的灵飞宫当回事?片刻之后温仔细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为首一人是个儒衫青年头别玉簪面带微笑皮囊不错气度也可以。左手边是个乡野村妇模样的女子右手边那位让温仔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着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绿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犹怯仙家铢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这几个不是易于之辈过江龙无疑了。
只说那年轻女修身上的翠绿法袍连湘君都只在道书灵笈上见过是道家所谓的“兜率宫铢衣”极耗物力炼制极难。
按照书上记载这种被誉为“百岁而一拂”的仙家铢衣只在那拨陆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岁月才出现过一批据说可以帮助练气士接触到光阴长河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几乎没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这条地头蛇未必压得住他们作为上宗祖师的湘君也没想着如何试探将棋子放回棋罐内笑道:“灵飞宫湘君道号洞庭。你们是?”
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顾璨。拜见湘君祖师程-真人温宗师。”
一旁侍女秋波流转默然施了个万福她只是这么个无声的动作风情万种。
只有那个中人之姿的村妇纹丝不动。
温仔细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就是顾璨?!”
白帝城郑居中的高徒跑到这边入手一块鸟不拉屎的晦气地盘作甚?至于顾璨出身大骊王朝的那座骊珠洞天温仔细当然早就有所耳闻。顾璨年少时在那书简湖的所作所为因为某本山水游记的关系更是在宝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么这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顾璨作揖起身后笑着点头“我就是。”
温仔细啧啧道:“竟然认得我?”
顾璨点头道:“江湖传闻很多想要不听说都难。”
温仔细疑惑道:“你瞧着也不狂啊为何都说你是‘狂徒’?”
顾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谈完事情温宗师还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温仔细大笑起来朝那顾璨竖起大拇指“总算有点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拦着温仔细跟顾璨的闲聊。通过言行举止尽可能多了解几分对方的心性不是坏事。
既然他是顾璨身份确凿无疑那么先前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弟子还真不用如何卖面子给灵飞宫。
顾璨瞥了眼屋内的棋局说道:“不敢耽误湘君祖师与程-真人的手谈晚辈就有事说事了。”
湘君笑着点头道:“请说。”
顾璨站在小院庭内气定神闲缓缓说道:“湘君祖师和灵飞宫既然只是跟青杏国柳氏几方谈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纸黑字签订契约这种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晚辈就还有机会天底下的买卖无非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价高者得。”
“再说了那块合欢山地界我是势在必得不存在哄抬价格的情况反正你们每次出价我只比你们多出一颗谷雨钱。”
“所以你们要是气不过就可以一直喊价让我多花冤枉钱什么时候气顺了什么时候退出。”
湘君微微皱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悦你顾璨真当自己是师父郑先生吗?可以如此大放厥词?
温仔细给气笑了率先开口道:“什么时候我们灵飞宫的面子就只值一颗谷雨钱了?”
顾璨说道:“温宗师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
言下之意双方所谈之事你温仔细还没资格插嘴。
身边那个化名灵验、道号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读过书的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说话都这么损?
听到娇媚的窃笑声温仔细视线转移望向那个婢女模样的灵验。
霎时间温仔细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颗道心如坠冰窟气机运转不畅脸色涨红所幸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顾璨看了眼灵验此刻的“脸庞”他眯起眼收回视线神色玩味以心声说道:“湘君祖师温仔细这种资质的练气士任何宗门都会好好栽培山上风大道路崎岖可别一个不小心说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璨摇头道:“晚辈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说个可能性。”
“何况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头转身找师父你觉得我需要跟你废话半句?本就是买卖而已就是比个钱多钱少。今天来这里我就已经给灵飞宫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欢山小书简湖?真要还是书简湖定下一纸生死状呵呵老子就把你们几个的脑袋都给拧下来。”
韩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数的大修士她是听得见双方对话的啧啧称奇忍不住以心声询问灵验“不是说好了要跟那个湘君好好聊嘛怎么临时改变主意了顾璨都不像顾璨了。”
灵验以心声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过那个温仔细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个人又跟那个人关系不浅所以就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当然了这跟主人在蛮荒那边跟我们打了那么一场恶战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场架伤上加伤难免道心不稳都是有关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本就是一个‘求真’的心路历程关系就更大了。”
韩俏色笑道:“小贱货这么懂顾璨?”
灵验嬉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以后我说不得还要喊你一声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妇我可以当小的。”
韩俏色移步来到灵验身旁拧住她的白腻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说话不把门的?满嘴喷粪在用屁-眼拉屎么。”
刹那之间满庭院弥漫着一股凝如实质的肃杀之气。
灵验缩了缩脖子连连讨饶说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惊。
这就内讧了?
不愧是从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顾璨说道:“忙正事。”
韩俏色松开手指灵验揉了揉脖子怯生生开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师姑欺负人。”
温仔细魂不守舍。
程虔闻言却是脸色微白。
顾璨的师姑岂不是白帝城郑先生的师妹仙人韩俏色?!
在山上某个境界的练气士能否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其实门槛很简单就是可不可以视为一位剑修。
灵飞宫祖师爷道家天君曹溶当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韩俏色一样可以。
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韩俏色曾经立誓要修成十二种大道术法而她挑选出来的每一条道路都是白帝城谱牒修士望而却步的登山之路。不管传闻真假外界都有个共识韩俏色是一定可以跻身飞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欢山地界让给你好了顾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颗谷雨钱了。”
顾璨小有意外犹豫片刻从袖中摸出一颗谷雨钱双指捻住径直步入屋内脚不沾地蹲在棋局旁从程虔那边的棋罐换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再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棋盘边缘抬头笑道:“就当顾璨欠了你们灵飞宫一个人情你们用不用这个人情我都记在心里大道高远世事无常志在飞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会去白玉京修行证道的湘君祖师也好当不当得上下任宫主还两说的温仔细也罢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停顿片刻笑问道:“需不需要晚辈代劳捏碎这颗谷雨钱好眼不见心不烦?”
湘君笑容依旧摇头道:“不必。留着便是了。如你所说将来不管是我去白帝城还是你去白玉京相信总有再见的机会。”
顾璨一双眼眸灼热如两只火笼直愣愣盯着这位道号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识转移视线好似避其锋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顾璨已经笑着站起身走出庭院转身作揖“晚辈无礼多有得罪。”
离开道观后韩俏色问道:“小璨想好了就在这里创建宗门?”
顾璨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反正只是买下一块地开销又不大。”
韩俏色笑问道:“嗯?”
顾璨哭笑不得“没那个意思想什么呢。”
韩俏色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些男女情爱就只是有些心疼顾璨。
当年顾璨由元婴境闭关跻身玉璞境护关之人就是韩俏色。
失败过一次但是更让韩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开门后瞧见那个形容枯槁的青年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至于顾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实韩俏色早就猜到了。
当时盘腿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我并不喜欢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过它们我只好跟它们低头认怂。”
“我就是我顾璨永远是顾璨我可以改错但是偏不跟你认错我没有错!”
“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不会在你这边说谎……我从来都没有变是你变了。”
韩俏色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好像一头躲在阴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然后师兄郑居中就出现在门口韩俏色硬着头发想要让师兄搭把手好让顾璨渡过难关跨过这道心劫。
郑居中只是笑道:“就凭这点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习大道登顶就为了能够证明陈平安没有错你自己也没有错?”
结果顾璨接下来的表现让韩俏色都吓得不轻。
强行压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轻人保持坐姿岿然不动只是骂出一句“滚你的蛋!”
韩俏色当时都蒙了敢这么跟师兄说话的真没有。有过吗?可能有但是下场可想而知。
所幸师兄并未动怒只是摇头微笑道:“人穷志短河狭水激真是可怜。”
顾璨只是低头气喘吁吁闭关失败的后遗症随之显现满脸血污从七窍源源不断流淌而出冲刷掉那些眼泪鼻涕。
郑居中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边“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为度故不任意。”
顾璨缓缓抬起头转过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个师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郑居中笑道:“这是陈平安见到你这般田地有可能会跟你说的话因为他会可怜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认只要顾璨一天不死陈平安就一天走不出书简湖你怎么不去可怜他?因为你连可怜他的本事都没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都不敢恨他一点都不敢。”
韩俏色听得背脊发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璨好像在那一刻整个人都心气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这一刻郑居中已经转身离去他只是问了这个弟子一个问题以及同时给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杀心魔陈平安以后怎么保护陈平安?就靠顾璨的元婴境吗?”
“你要去更高处爬也要爬到最高处有朝一日还完债了告诉陈平安你就是错的我是对的。”
郑居中已经远去屋内沉默许久顾璨沙哑开口道:“帮忙关门我要闭关。”
韩俏色记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闭关失败的顾璨就已经成功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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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秘州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着一座闰月峰。
有人在峰顶结茅数间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为闰月峰太过高耸入云的缘故山脚那条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垫底虽说是垫底却与那些候补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一向清净的山头近期难得如此热闹热闹得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辛苦都觉得有点烦了。
最先登山的练气士是一个叫陆台的家伙牵了条不知道从哪个乡野路边顺来的土狗取了个大名叫陆沉小名昵称六儿。
跟陆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滢道龄很短身份却很不简单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个少女岁数的纯青那么当初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她就是最年轻的那个。
一座山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这份拳意与日月轮转昼夜变化契合白昼拳罡阳刚雄浑月光如水泼地之时便转为拳罡阴柔细密。
一般来说只有飞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当然也有例外约莫是苦心人天不负这些年有几人境界不算高还是偷摸上山了当然跟辛苦不愿伤及无辜有关系。
对于人间生灵武夫辛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结草庐独居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时好像开窍记事了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亲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无半点疲惫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炼气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断壮大好像没有尽头。
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制墨这个过程不耽误辛苦练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侣一般的年轻男女带着一条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对此没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别在闰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会管。
只是瞥了眼那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
至于一旁那个长得好像还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轻女修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按照陆沉的说法总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骄子别人都是爬山他们是“山来就我”。
山中古松苍翠成林走在道上访客衣袂皆绿。
袁滢惊叹不已“哇好风景好看真是好看。”
陆台一手牵陆沉一手持绿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组教出来的唯一嫡传瞧见了风景就只会哇哇哇?”
袁滢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在嘛轮不着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岁。出身词牌福地别称“诗余福地”袁滢有两个师父柳七和曹组都是来青冥天下游历的浩然修士师父们都已经回家乡了。袁滢虽是玉璞境却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时候还没有到二十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
跟陆台前些年在一处市井渡口鱼市附近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袁滢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谁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谁问她啥时候办喜酒六折!
他们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闰月峰顶当时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内打造松烟墨陆台就怀捧绿竹杖斜靠门口只是笑也不说话。
袁滢性格跳脱直奔山崖附近的那处乱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红漆崖刻“延寿道场”四个大字在山巅被誉为“道祖歇脚处”袁滢脚尖一点身形飘向这块垫脚石在上边蹦跳了几下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陆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陆氏姓陆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风趣解闷的本事天下有数的。”
那条土狗就乖乖趴在陆台脚边。
屋内青年只是坐在桌后专心制墨。
陆台从袖中摸出一块墨锭轻轻丢到桌上“终南山千阳县的古松比你的闰月峰古松材质更好些。事先说好不是送啊看过之后记得还我。”
青年瞥了眼墨锭点头道:“确实好名不虚传。”
陆台笑呵呵道:“可以见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当是支付给你这个地主老爷的一笔租金了。”
青年摇摇头只是聚精会神反复捣练烟料团。
陆台问道:“在山上除了自酿的松花酒有吃的吗?”
看架势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类的口味会不会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声。
陆台瞥了眼搁放在桌上的一支老旧竹笛随口问道:“还是打不过那个林师?”
辛苦置若罔闻光线阴暗的屋内只有杵打声响。
陆台抬脚轻轻拨动那条土狗“陆沉别愣着了赶紧跟辛苦兄打声招呼。”
土狗闷闷出声。山上伙食差了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头疑惑不解。
你一个陆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较这个劲做什么。
在那之后陆台就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辛苦不是没有犹豫好言相劝没用下逐客令还是不管用就跟拎鸡崽儿差不多将陆台和袁滢当然还有那条土狗一并丢到山脚那边结果陆台他们又屁颠屁颠登山辛苦想要给点教训那家伙就一个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装死辛苦难免奇怪就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台说等人。辛苦问需要等多久陆台说最多一个月辛苦就不再言语。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陆台所谓的人。
辛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在胡诌个由头好在这边混吃混喝结果陆台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对天发誓如果有假从老祖宗起到我这一辈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轰!”
那个叫袁滢的女修还在旁边起哄嘴上说着轰隆隆。
辛苦就说再让你待半个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们都别想着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陆台小鸡啄米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门槛那边语重心长道:“辛苦兄你这闰月峰真不能继续这样了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吓人境界高当这是青楼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白嫖!”
辛苦瞥了眼这个王八蛋你呢。
陆台斩钉截铁道:“我就不走!”
抬起脚陆沉重重跺脚“落地生根不挪窝了。”
屋内辛苦淡然说道:“那你还是白嫖吧。”
陆台一拍掌“我就说辛苦兄与我是一般妙的人这么投缘不拜个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说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台点点头竟然烧香去了。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个。
辛苦难得走出茅屋跟陆台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脚那边。
袁滢蹲在不远处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个陆台笑着帮忙介绍起来:“白玉京玉枢城的张风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倾盆时节到来估计他就跨过剩余半步了厉害吧。走在张风海屁股后头的是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说是聂碧霞也行差一点就是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张风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师师行辕道号‘摄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滢立即站起身跑到陆台身边“哪里哪里。”
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
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沉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色。”
吕碧霞点头道:“色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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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
吴鸢如今已经是处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简丰正四品。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前些时候出京担任宝溪郡太守。
诸如此类朝廷之上和衙门之间都是要争一争吵一吵的山水官场更不例外。
荀趣问道:“师父我这就去见曾掌门?”
老人说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会儿?人家才前脚进入京城你后脚就去拦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曾掖朝廷在盯着他的行踪?”
荀趣微笑道:“故意这么说的弟子好久没有听到师父教诲了么。”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还只是南薰坊那边一个鸿胪寺暂领京城寺庙修葺事务的从九品小官序班货真价实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搁在大骊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经转任兵部武库司升官了不过此次升迁倒也不算毫无征兆早在鸿胪寺担任序班的时候荀趣就能够兼管着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陈山主进京期间都是荀趣跟着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级台阶变成正九品没有任何波澜。
所以荀趣的传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边与弟子喝酒的时候才会打趣一句陈山主还是不仗义都不晓得跟吏部打声招呼怎么都该连跳三级的否则都对不起隐官大人的官威。玩笑归玩笑在这位职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来荀趣这个年轻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诸部、衙署之间不断流转的以鸿胪寺作为起步未来每个位置都坐不长久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
当然官位会越来越高。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内幕其实是国师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图”。
荀趣的直觉没有错喜欢亲自过目诸多“小事”的崔国师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着他。
荀趣曾经有一句无心之语说自己是个“留不住钱的穷鬼”一语中的。
他是神灵转世。
所以大骊朝廷会一直“送穷鬼”。所以二甲进士出身的荀趣才会鸿胪寺这个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待那么久。
老人曾经亲口询问崔国师当真有用吗?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虽说用处不大不过时日久了还是相当可观的。
荀趣拱手告辞老人还是点头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独自散步欣赏大骊京城的繁华景象。
曾掖是好说歹说才让马笃宜不跟着自己一起进京。
马笃宜就开始找各种不是理由的理由什么曾掌门毕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见啊你又是去大骊王朝的一国首善之地没有她帮着掌眼就你这种口拙嘴笨的遇到点事情都解释不清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变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来五岛派是大骊朝廷承认、礼部录档的正式门派再者曾掖还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虽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当真是在这个宝瓶洲都可以太平无事了有事都会没事的那种。
马笃宜也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了见曾掖异常坚持她只得退让一步让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帮她买些她得手再转手卖出就能翻倍的书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缓脚步很快就又恢复正常步伐。
只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估计是个京官当官不当官曾掖一眼分明不过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书卷气更多些。
荀趣拱手轻声说道:“曾掌门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库司任职刚刚得到消息就离开衙署赶来见你。”
曾掖一头雾水拱手还礼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具体官职就没有多说什么场面话。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几乎同时侧过身让路。
荀趣为了避免对方误会、多想什么直截了当与曾掖解释了其中缘由并且用上了表露练气士身份的心声言语“先前我在鸿胪寺当差因为跟陈先生的学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陈先生进京鸿胪寺就让我负责接待一事其实从头到尾没出什么力倒是沾陈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边得了好几本价格不菲的善本古书。朝廷那边早就知晓五岛派跟陈先生的关系所以你这次现身京城鸿胪寺那边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让我负责接待属于官场上的跨部借调当苦力没工钱的。”
毕竟涉及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官场内幕荀趣就没有完全说实话终究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称谢道:“有劳荀大人了。”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一派掌门的曾掖一口一个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门你不用这么客气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实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门。”
荀趣点头道:“那我们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这敢情好。”
荀趣问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吗?”
曾掖点头道:“来之前列了个单子小二十个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说道:“可有亲朋好友和落脚的地方?如果暂时没有我可以帮忙安排住处鸿胪寺官舍肯定不至于简陋但要说有多好也肯定是没有的好处就是不用花钱京城里边比较著名的大客栈我可以带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点俸禄是绝对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包吃包住的话。”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陈先生帮忙推荐了个地方是京城一处仙家客栈我知道具体地址打算去那边住。”
陈先生在信上说了那座客栈的掌柜叫改艳去那边住同样可以不用花钱。
除此之外陈先生还让曾掖去一条街道在人云亦云楼外边的一条小巷口自报名号就可以见到一个叫刘袈的元婴老神仙和一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还可以让后者带着曾掖一起游历京城。陈先生做事情一向缜密从客栈到那条小巷该怎么走在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曾掖犹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场讲究也晓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这边如果就让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规矩。
不曾想荀趣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已经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库司衙署那边找我。”
荀趣从袖中拿出一只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剑匣递给曾掖荀趣自己则藏有“地”字匣便于双方飞剑传信。
又派上用场了。
荀趣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跟着了逮着机会好忙里偷闲这就去琉璃坊那边看书光看不买惹人烦得经常换书铺。”
曾掖试探性说道:“回头我能不能跟你约个时间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帮忙买书我哪里懂行估计只会被坑钱。”
荀趣点头道:“都是公务嘛。”
曾掖咧嘴一笑这个在兵部任职的荀大人跟陈先生有些像当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先生的。
荀趣以心声道:“这个路费怎么算?”
曾掖一愣毕竟是在陈先生那边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说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却带不回的书籍!”
荀趣笑着拱手告辞。
曾掖拱手道别。
看着荀趣的背影觉得跟陈先生更像了几分。
之后曾掖找到那个仙家客栈要不是陈先生信上写得详细还真不一定找得着敲开门有两位年轻女修负责待客稍远点又有两位绕过影壁还有两位她们都很热情模样自然都是俊俏的莺莺燕燕脂粉堆里似的言语热络一口一个公子、仙师的不过曾掖反而有点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说自己是陈先生的朋友也没有询问客栈老板“改艳”在不在曾掖老老实实交了一笔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进入客房后。
改艳正在自己屋内翘着腿在翻看账本打着算盘不错不错生意兴隆。
隐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几把刷子只是帮忙提供了几个思路客栈生意就立马好起来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离开客栈去找那条小巷。
人云亦云楼外的那条小巷师徒两个刘袈和赵端明有点无所事事就在螺蛳壳道场里边一个喝酒一个嗑盐水花生。
老人有点遗憾自打那个陈平安离开京城自家这条巷子就没有那么热闹了。
最早是文圣亲临此地师徒两个都没认出来毕竟与文庙挂像上边的形象出入比较大。
后来……礼圣也来了!
亏得赵端明这孩子有眼力约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机灵劲儿老元婴才没有如何失礼。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认识的面孔。
比如巷口这边先前还来了个自称来自龙州槐黄县的李-希圣跟陈平安是同乡这又如何?拦。
在那之前还有个身材魁梧的老道长身边有个小跟班少年模样的道童。
这俩师徒模样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里边张望刘袈能不拦?必须拦啊。
当然还有白帝城的那个郑先生。
亏得老修士见过一连串的“大风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颗元婴道心磨砺得坚若磐石!
在郑居中离开后一老一小师徒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当时还是老人开口“端明啊你好像有点紧张啊称呼郑先生的时候好像牙齿打颤了?”
少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额头“师父赶紧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捻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说道:“端明啊你算一算还有啥大人物没来咱们这边点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没好气道:“师父还点卯你最近有点膨胀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声“来人了。端明睁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巅高人。”
赵端明转头一看是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修士摇头道:“不认识反正文庙武庙挂像都没有对得上号的。”
老人哦了一声等到少年低头伸手去抓盐水花生竟然一颗都没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声道:“五岛派曾掖曾经跟随陈先生在身边一段时日陈先生让我来这边找刘老仙师和赵小仙师。”
刘袈一听心情不错陈平安这家伙还算有点数晓得在京城里边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让朋友来这边主动打招呼了。
打开道场禁制刘袈站起身拱手还礼笑道:“小兄弟进来聊。”
曾掖步入这处白玉道场按照陈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师说起了自己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赵端明开心得很建议曾掖来都来了在名单之外的意迟巷和篪儿街都可以一并逛了虽说没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终究更没意思。
刘袈抚须笑问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儿?”
曾掖就说是那座仙家客栈。
刘袈疑惑道:“这么有钱跑去那边开销了?如今京城都在说那地儿专杀外乡修士的猪啊变着法子坑钱你可得悠着点。”
赵端明使劲点头“曾兄是真的听说以前那边是门可罗雀的惨淡光景如今不知怎么的可了不得往死里杀猪。”
曾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刘袈说道:“奇了怪了陈平安上次来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边啊怎么把你骗去那边花冤枉钱难道是有抽成分红?”
赵端明小声道:“不至于吧陈大哥可是光风霁月的读书人。”
曾掖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刘老仙师敢问陈先生上次是住在哪里?”
刘袈抬了抬下巴“离这里就几步路市井客栈寒酸是寒酸了点但是花不了几个钱我看陈平安就住得很习惯。”
赵端明笑道:“听刘掌柜说陈大哥还跟从他那边买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发好奇想了想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刘袈点头道:“到了这边就都随意。端明这孩子瞧着傻其实人不坏就是记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尽量离这孩子远一点。”
赵端明怒道:“师父有你这么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误伤旁人了啊?!”
刘袈点点头“也对。”
曾掖一头雾水还是抱拳告辞离去。
等到曾掖离开道场赵端明一拍脑袋记起一事“差点忘了说好要给那丫头片子找本书愁!别说京城了外边各地书商早就不版刻的那么一本游记让我上哪儿找去嘛曹耕心这个王八蛋嘴上说好好好说是一定会帮我找找看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也是个不靠谱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栈老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柜台。
姓刘的掌柜瞧见那个门口的青年笑问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经仔细打量了一番客栈前堂除了柜台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陈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约莫是离着那条巷子的缘故曾掖笑道:“就是路过。”
老掌柜点头道:“无妨无妨。”
既然开门做买卖来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边一个腰悬油亮酒葫芦的家伙斜靠巷子墙壁举起手晃着一本老旧书籍笑嘻嘻道:“赵端明过来给曹哥哥磕头道谢。”
赵端明一把抢过书籍“道个屁的谢这么点小事拖到这么久才办妥你怎么当的侍郎大人……你大爷啊!”
原来少年发现那本书籍只有封面是对的里边根本就是一本圣贤书籍。
曹耕心打了个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行了在路上凑巧碰见那本书已经送给刘姑娘了。”
赵端明将信将疑“当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脑袋“一边玩泥巴去我跟你师父有正经事聊。”
赵端明一个踉跄思来想去觉得曹耕心这家伙再不做人总不至于这么耍自己然后少年就看到那个说是要谈正事的王八蛋开始跟自己师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带歉意走出客栈。
既然钱都花出去了曾掖还是准备住在那座仙家客栈。
街道上走着一个少女兴高采烈她竟是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书。
哈哈终于到手了!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书籍唉。
虽然其实早就看过这部山水游记的内容了但是有书没书能一样吗?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书肆今天看几页明儿看几页不得劲!
成天不着家的少女担心进了铺子又得在老爹那边挨顿训说不好还要鸡毛掸子伺候她就干脆蹲在墙根那边翻书看喽。
少女伸出一只手遮挡阳光免得看书太过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气看完很多书页她终于发现不对劲好像没太阳了揉了揉眼睛抬起头一看才发现附近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刚好挡住一部分光线却又不耽误她借着阳光看书。
她其实大部分的思绪还沉浸在那部小说的山水故事里所以抬起头后还是有点懵。
要是以前她估计第一个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见那个姓陈的自家铺子客人后觉得这样误会别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书的时候喜欢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会说书里的那个陈凭案也太风流了怎么就可以见一个姑娘就喜欢一个呢。
但是少女喜欢跳着书页看书反正内容情节早就烂熟于心了所以会挑选那些记忆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语句比如书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读书得来来世祥福今生读书而去……今天又瞧见了既然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书了嘛少女就将书页轻轻打个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着看着就会伤感的内容比如在故事的邻近结尾处书上那个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没有对心爱的姑娘说自己其实喜欢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一直转过头长长久久望向街对面。
从书简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曾经的少年此刻使劲绷着脸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满脸泪水的模样怕吓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差一点就擦肩而过了呢。
少女啪一声重重合上书籍叹了口气可惜这本书没有续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个少年后来找到了那个心爱的苏姑娘了吗?
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就要回家只是犹豫了一下少女还是嗓音低低的与那个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声谢。
那个人抬起手臂约莫是擦拭汗水轻轻咳嗽几声转过头望向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敢问这位姑娘附近有客栈么?”
少女呆住咋个办可别是个傻子啊!
就这么几步路自家客栈的招牌瞧不见么。
少女叹了口气抬起胳膊用手上的书籍指了指自家客栈的牌匾“这里就有。”
曾掖灿烂笑道:“好的谢了。”
少女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玄乎啊认真想了想有了!先不着急回家她假装沿着墙壁朝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栈转过头少女刚好也转头。
曾掖停下脚步沙哑说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难道跟书上的那个曾掖是同名同姓吗?
少女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他挥了挥手中书籍笑道:“好巧客栈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劲点头“是很巧。”
他们在书里书外都是一场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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