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药铺后院小名胭脂的苏店这位女子武夫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后院。
师弟石灵山回了桃叶巷家中。
苏店也不觉得寂寞苦闷什么的打小就习惯了人多反而觉得不自在。
药铺是前店后坊的样式煎药晒药材都在后院正屋那边是杨老头的住处。
东厢房关着门一般只有李槐回乡来这边逛荡杨老头才会打开屋门只有西厢房早早腾出来给了苏店。
院子角落还有间杂物房里边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门钥匙留给了苏店师父曾经交待过她等到下次李槐返乡就与李槐打声招呼说房间里边的家伙什一大堆的老旧物件都留给他了是卖是送都随意。
与北边正屋相对的南边檐下摆放着一条长凳苏店从不去坐平时也不准师弟随便坐在那边。
她就像守着一座老铺子也帮师父守着一些老规矩。
苏店是个武痴不过今夜她却难得没有就只是坐在椅子上边发呆双脚踩在火盆边沿上边想着一些往事。
终于回过神苏店低头弯腰伸出手指捻了捻被炉火烤得微微发烫的裤脚。
药铺大门虚掩有人推门而入穿过前店掀起帘子年轻男人喊了一声“师姐。”
厢房这边的苏店应了一声是师弟石灵山来串门了。
石灵山进了屋子搬了条长凳坐在火盆一旁苏店笑道:“问夜饭问到了药铺你也不嫌晦气。”
石灵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装傻“还有这讲究?”
家里边是热闹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叶巷的门户都穷不到哪里去只是石灵山还是担心师姐独自一人在药铺这边太冷清。
他知道师姐自从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去世后在小镇就无亲无故了好像连个平日里嘘寒问暖几句的穷亲戚都没有。
石灵山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压岁铺子的糕点笑道:“骑龙巷那边石掌柜给的。”
苏店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一油纸包糕点“你还真去问夜饭了?”
在大年三十年夜这天的问夜饭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和这两条街巷之外的人一个天一个地一般是不会相互走动的。
昔年的小镇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有四姓十族。早先的小镇高门大户四大姓卢李赵宋一直是以卢氏为首因为卢氏王朝在覆灭之前曾是大骊宋氏的宗主国而卢氏开国皇帝便与福禄街卢氏有千丝万缕的渊源。此外类似袁、曹、谢在内的十族祖上都出过大人物他们离开骊珠洞天之后都曾扬名立万比如被视为大骊中兴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两大上柱国姓氏此外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以及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等。
只说一条泥瓶巷就有隐官陈平安大骊藩王宋集薪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
那边还是南婆娑洲那座镇海楼驻守剑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苏店除了药铺这边的关系在家乡小镇这边唯一称得上认识的人只有一个叫胡沣的比她年长几岁胡沣家里以前是开白事铺子的他也会经常跟着爷爷一起当那短工做些砖瓦木匠活计或是走街串户帮忙磨刀。不过胡沣也离乡了可就胡沣算留在这边苏店与他也没什么可聊的。
石灵山笑道:“你猜我刚才在骑龙巷那边瞧见了谁?”
苏店默不作声细细嚼着糕点反正看到了谁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多年前骑龙巷那边经常会有一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假装无意间路过那条骑龙巷走得很慢轻轻抽着鼻子闻着糕点的香味女孩肚子愈发饿得咕咕叫。
年幼时做梦都想的美味糕点还有布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都曾让那个饥寒交迫的女孩觉得是天底下最遥不可及的好东西但是熬到长大后手头有了钱不知为何反而好像半点不念想了。
石灵山说道:“远远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骑龙巷的王朱。”
以前是个近在咫尺的小镇同乡如今却是个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了。
苏店只是嗯了一声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对这些同乡的富贵发迹并不感兴趣。
如今的旧龙州新处州是一洲公认的藏龙卧虎之地奇人异士扎堆可在苏店看来相较以往根本没法比。
最早一拨外乡人在西边群山购买山头的山上仙府只要中途没有转手贱卖如今都算得了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
再后来便是一些个消息灵通、闻讯赶来的修士与当地百姓购买小镇上边的祖宅或是“高价”入手那些从龙须河里边捡来的蛇胆石墙上嵌着的青铜镜以及古钱币、瓷器之类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不值钱的东西都变得无比金贵起来唯一变得不值钱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辈辈、辛苦积攒起来的碎银子或是家家户户拿来压箱底的金银首饰。
如今不少在小镇这边隐姓埋名的练气士一年到头深居简出将那些破败宅子当成了修行的道场。
他们的户籍和山上谱牒暗中都归龙泉郡窑务督造署管理至于槐黄县衙那边始终不清楚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没谁惹事比起一般的县城简直就是个路不遗失的地方以至于县衙政务清明得无以复加在州城那边年年都是优等考语毕竟连个翻墙行窃的蟊贼都没有更别说那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纷了。
天地灵气山水气运法宝灵器这拨眼尖、下手还快的外乡修士确实都挣到了各有收获几乎无人双手落空。
只说一事曾经有人去往天幕与越境犯禁的远古神灵递拳为宝瓶洲带来了几场金色大雨虽说几乎都被北岳魏山君收入囊中了虽说看上去是披云山一家得利可魏檗毕竟是一洲山君整个北岳辖境就跟着水涨船高山水气运变得浓厚天地灵气就会愈发充沛在槐黄县城和西边群山中隐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饮露吃了个饱这二十多年来时不时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灵山随口问道:“师姐你说咱们这一门到底有几个人啊?”
按照他们这一脉的辈分划分谱牒再简单不过反正就一个教拳的师父明面上苏店和石灵山上边还有两个师兄只是李二和郑大风一个拖家带口去了北俱芦洲一个去了五彩天下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师兄师姐一直是个谜。杨老头不喜欢提这一茬石灵山曾经问过结果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杨老头一向如此要么干脆不开口否则一开口就说话贼难听骂石灵山这个弟子这么想着去外边认师兄是想去捧个臭脚还是桃叶巷石家饿着你了非要跑去别家讨要一口热乎屎吃?
打那之后石灵山就不敢再问半句了。
苏店想了想说道:“具体有几人师门谱牒上边拢共几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几个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郑两位师兄确实还有其他人。”
石灵山抬起头充满了好奇神色。
苏店摇头道:“我知道两个师兄师姐的名字但是师父没说可不可以泄露他们的身份你就别多问了。”
屋内师姐弟两个性情很不一样在石灵山看来师父没说不可以的就是可以。
但是在师姐苏店这边却是师父没说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苏店突然说道:“我打算按照师父的吩咐过完这个年等到李槐回来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门远游一趟。”
石灵山问道:“师姐准备去哪儿?远游是多远是别洲的古战场遗址?”
他与师姐如今还没离开过宝瓶洲呢。
小镇年轻一辈好像一个比一个喜欢出远门。
苏店知道这个师弟误会了解释道:“这次我打算独自历练就不带你了。”
石灵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没纠缠因为晓得师姐的脾气犟得很她认定的事不会改了。
苏店难得有个笑脸“下次见面请你喝酒。”
石灵山只顾着开心傻乎乎笑着。
请别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年轻男人却没有发现低着头的师姐那张被炭火映照的娇艳脸庞眉眼间有些伤感。
一个乐观一个悲观。
前者眼中所有的远游是为了重逢之日。
后者看来所有的相逢都是离别的铺垫。
这趟外出历练等到苏店在浩然天下这边跻身了远游境她就会去找一个师兄名叫谢新恩。
对方远在青冥天下。
按照师父的说法这个谢师兄如今混得不错不过更换了名字不再叫谢新恩了。
只是听师父的口气苏店猜得出来谢师兄在那座天下已经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师父每次聊起他们这些徒弟一般都什么好脸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经是止境武夫的师兄李二也没个笑脸。
师父留给那位素未蒙面的谢师兄几句口信让苏店帮忙捎话。
大致意思就是让谢新恩见着师妹苏店之后类似代师授业为她传授拳法和剑术然后等苏店跻身了山巅境再帮着师妹在那边开山立派就此扎根自立门户开枝散叶在那之后双方就各走各路对外不要透露出双方的同门关系。
至于苏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该去何处寻找谢师兄师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灵山好奇问道:“师姐那个李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据说那位年轻隐官曾经送给李槐一个绰号窝里横。
那么在这座小镇能够窝里横的人李槐真就独一份了。
苏店摇头道:“按照山上的说法李槐本身没什么来头就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肉眼凡胎。”
不过他们师父对李槐真是当亲孙子看待的。
只是这种事情羡慕不来。
石灵山在屋子这边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告辞离去苏店送到了药铺门口等到师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处她这才关了门重新回到后院怔怔看着檐下那条长凳。
听师兄郑大风说过这条长板凳在这儿搁放了很多很多的年头没有人岁数大过它。
最后一次见到师父老人依旧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上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师父说了一句让苏店听不明白的言语。
老人用旱烟杆轻磕台阶再提起旱烟杆指了指那条长凳说那条木凳就是我们。
见苏店欲言又止老人说将来如果有机会在青冥天下那边相逢你可以问一问那个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条木凳与“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苏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位女子年轻容貌鬓发青绝身姿曼妙如鱼游曳在龙须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视自家辖境身边带了几个孩童模样的河神水府小跟班那拨面容稚嫩的孩子当中有男有女他们其实除了脸色惨白无色瞧着比较渗人此外装束衣饰、神色以及稚声稚气的说话语气都与岸上的市井儿童也没啥两样。
跟着河神娘娘一起晃荡玩耍虽然都是水鬼照理说早就适应了水中但是偶尔会有一种类似呛水的模样手脚乱动扑腾几下就好像阳间不善凫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后与身边同龄人相互间做个鬼脸好似都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习俗河神娘娘给了这帮小跟班人手一份红包红纸包里边的钱币都是些早年遗落在溪涧中锈迹斑斑的铜钱。
没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节俭持家简单说来就是小气嘛。
马兰花这位大骊朝廷正统封正的龙须河水神依旧是止步于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那条瀑布口再逆流而上期间路过了位于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趁着如今铺子没人她从水中探出头颅看了几眼。
先后换了三拨主人最早是阮师傅一个貌不惊人的铁匠竟然是最后一任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出身风雪庙。
后来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桥一
个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子剑修再后来是刘羡阳以及一个瞧着脑袋不太灵光的的外乡女子余倩月。
如今龙泉剑宗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祖山神秀山在内的数座山头一股脑搬去了去了北边算是与昔年的骊珠洞天彻底做了个地契交割。
每次游过那座被大骊宋氏拆掉桥廊、也无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她都会格外心惊胆战。
快速游过石拱桥来到一处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马兰花停下身形悬立水中。
几个来不及停下脚步的孩子轻轻撞在一起叽叽喳喳埋怨过后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曾经杏花巷的老妪在当年被某个女子仙师寻仇上门本就上了岁数的马婆婆一个不小心就死了却因祸得福被那个杨老头聚拢阴魂得以担任河婆就渐渐恢复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发年轻了。这条龙须河最早是一条溪涧铁符江由河升江之后作为上游和源头的龙须溪就跟着顺势升格为河。
而她也从一位河婆跻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河边有了个托身之所的祠庙庙里边却依旧没有塑造神像连个香炉也没有。
哪有这么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马兰花却不敢有任何不满年复一年扳着手指头说是度日如年半点不夸张。她再让一位关系相熟的土地公帮忙打探消息州城那边到底还剩下几个知道“马兰花”这个名字、认得她年轻时相貌的老不死。据说那边如今只剩下两个跟她差不多辈分、年纪的同乡老人了越是如此马兰花就对那个药铺的杨老头越是敬畏因为如果没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里边的那两个老人就会寿终正寝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装神弄鬼的师婆牵线搭桥的媒婆替妇人接生的稳婆杏花巷的马兰花都当过。
结果后来又多出个河婆……
马兰花幽幽叹息一声在碧绿深潭中现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么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边从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头青丝今儿准备换个发髻。
那些小家伙们也跟着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拢在崖上围绕着石崖跑来跑去欢快闹腾起来。一般情况马兰花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的不说那白昼阳光如火随便一个曝晒就会让鬼物魂飞魄散哪怕是夜晚
何况他们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则与阳间人随便一个冲撞阴气阳气相激打架不过就要死翘翘喽。
马兰花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叹了口气她挤出一个笑脸嗓音轻柔叮嘱几句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别走散了老实些不许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实他们在岸上那边的“阳寿”都不大沦为鬼物后就像陷入一种古怪的虚岁长得慢准确说来说来是很难长大不像市井坊间的孩子个头窜得那么快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就会从孩子变成少年少女很快就会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成家立业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变成睡眠很浅、习惯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觉没睁眼……
马兰花举头眺望远方深夜时分她光是远远看了眼披云山就会觉得灼眼。
大骊朝廷最早设立了三座山神庙披云山是山君大庙高不可攀。
最南边的落魄山曾经有个被同僚取笑为金头山神的山神老爷曾经在那边当值在山顶还有座规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惨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庙都快沦为泥瓶巷那个孤儿的“家庙”了能有什么香火?马兰花知晓那个金头山神宋煜章来历不小生前当过多年的窑务督造官在小镇没有县衙的那些年里算是唯一的官老爷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纪轻轻的卸任后就当了大骊的一部侍郎。反观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没好命没能赶上好时辰呗。
至于建造在风凉山那边的山神庙因为山头地理位置优越位于群山最北所以离着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华地界最近祠庙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云上山烧香络绎不绝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顶的庙会赶集更是热闹得让山水官场的同僚们羡慕不已那条烧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宽阔平整得像是一条官道驿路沿途都是茶馆酒肆和客栈店铺。
风凉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与马兰花相熟就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倒是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就是每次见面老东西总要变着法子说几句荤话好像嘴上不占点便宜就会死。
而这位土地公的顶头上司正是风凉山的山神老爷凭借那尊神像的面容马兰花依稀认出就是个以前在小镇开白事铺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气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庙光景人比人气死人呐。
说真的那山神老爷在年轻那会儿还曾让人与自家提过亲哩。
只是不知为何在她还是河婆那会儿对方还会时不时邻近龙须河碰个面只是没过多久就疏远了。
把马兰花气个不轻老娘不过是让你打听一下孙子的消息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吗?
在这龙须河顶头上司是下游那条铁符江的水神杨花据说是大骊太后娘娘的身边人面冷得很马兰花根本不敢凑近偶尔参加铁符江的水府议事她也是战战兢兢的遇见那些一贯眼高于顶的水府胥吏马兰花也是只敢赔笑脸绝不敢摆半点架子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了哪件事做得纰漏了就要丢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发生的事情马兰花只能通过那些来自州城隍庙那边的山水官场邸报来揣测一二。
按照杨老头给出的那个承诺等到三十年一过晓得她年轻容貌、身份的小镇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凭此淬炼金身。
但是马兰花对此既期待又忧虑重重铁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庙的求姻缘都很灵验馒头山土地庙的求子也是极有名气的还有宋督造平调去了棋墩山以及风凉山这两处山神庙好像读书人求签许愿希冀着科举顺遂文运庇护效果都是相当不错的所以到现在马兰花也没想出个法子以后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庙香火从哪儿来?要说镇压水运一事轮得到她?处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马兰花梳着头发长吁短叹。
这片坑坑洼洼的青色石崖上边以前小镇的孩子来这边凫水摸鱼都有各自挑选好的“座位”。
成为一地山水神灵后与阳间那些凡俗夫子的视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于西边大山和小镇接壤处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颗骊珠所在。
而马兰花脚下这条龙须河则是名副其实的一条“龙须”所以当年水中才会出现那么多价值连城的蛇胆石。至于另外一条龙须就是小镇那条主街街上依次排开的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东边蔓延而去止步于东边栅栏门曾经有个混不吝的年轻光棍看门人郑大风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座没人住的黄泥屋子。
有个文绉绉的说法叫那虎踞龙盘好像那些龙窑窑口就建造在这条龙身躯之上。
其实这些年来马兰花就怕泥瓶巷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来找自己翻旧账。
毕竟之前在铁锁井那边挑水每次见到这个“宋督造私生子”身边的低贱婢女马兰花经常就是那个挑头的碎嘴婆姨当年确实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毕竟泥瓶巷的寡妇还有那个孤儿他们再穷也不是贱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这个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过得殷实阔绰又如何……
当年的小镇妇人别说是对稚圭指指点点了反正只要吵架骂街了管你是谁总能挑出一堆毛病来当面说几句搅心窝子、戳脊梁骨的言语比如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又咋了如今有带把的崽儿吗小心断了祖上的香火将来钱归了谁可不就是两说的事……这类相互揭短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等到一方说不过了再抓头发挠脸。
只说拌嘴一事不谈动手那么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的李家妇人卖酒的黄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份淳朴民风阮铁匠摆算命摊子的陆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这些外乡人都曾亲身领教过不认怂还不行。
事实上所有接触过小镇年轻一辈的不管是什么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感受。
只说那场文庙议事某人一番言语为蛮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分别送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崭新绰号一个是躺着躺着就当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圣”和那从无胜绩的“甲申帐输圣”年轻隐官还扬言要为这两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别送出一方亲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更是让有资格参与托月山议事的蛮荒大妖们愈发觉得那位年轻隐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马兰花揉了揉脸颊。
自己还曾被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劲摔过一个耳光哩。
她从袖中摸出几份老旧的山水邸报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邸报上边有她孙子的消息其实她对上边的内容早就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这些年闲着也是闲着这位河神娘娘便开始变着法子多识几个字了。
而这类山水官场的邸报是从州城隍庙那边下发的基本上每个季度都会有两三封城隍爷张平会让阴冥胥吏分别送到各级郡县城隍和山水神灵手上这让马兰花尤其洋洋得意当河婆那会儿一年到头也没几封邸报到手等到晋升为河神后官身等于入了大骊山水官场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报数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过日子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抬头看看那些过得好的这叫活着有盼头再低头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妇人忘记是谁说过一句话了。
人辛苦活着骗过自己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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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喦带着小陌和青同沿着廊道去往别处有意让两位年龄悬殊的读书人聊点“家常事”。
至圣先师笑问道:“陈平安你是怎么想到吃书的?”
陈平安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谓“吃书”是指炼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城头那边实在是无事可做恰巧隔壁城头那边的离真丢了本山水游记给我就派上用场了。”
至圣先师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处。”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至圣先师显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的全部文字以及某个偶然陈平安就算在城头那边枯守一万年也想不到师兄崔瀺要做什么。
大概就像离真后来腹诽的那样只有脑子有病的才能跟脑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说得通心领神会。
至圣先师思绪飘远记起了一张张面孔他们皆置身于远古剑修阵营当中。
曾经的剑修观照可不是后来那个离真的话痨而是个出了名的闷葫芦几乎跟谁都不说话每次秘密议事都躲在角落里或是站在陈清都身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但是观照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心与人问剑不能说全胜最少可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观照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为大局而练剑递剑所以观照是所有剑修当中活得最不轻松的一个。
反观同辈剑修的那位龙君纯粹就是喜欢与人问剑好像输赢无所谓每次遇到战事更是不计生死要远远比那个“不敢随便死”的观照更潇洒。
三位刑徒剑修领袖陈清都观照龙君是那座剑气长城的缔造者。
只是刚刚站稳脚跟没多久就在陈清都的带领下三位剑修联袂远游。
那场影响深远的问剑托月山成功阻拦那位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后者作为蛮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终未能炼化一座天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跻身十五境。
而陈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陈清都的本命飞剑“浮萍”
彻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剑气长城陈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跻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则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给陈清都两三千年的炼剑光阴就有机会成为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纯粹剑修。
前无古人是因为那些有望跻身此境的剑修在远古神灵的压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后无来者是一旦陈清都跻身此境就像一人独占整条剑道站在一座独木桥上无路可让。
至圣先师曾经带着礼圣一起去剑气长城劝过陈清都但是劝阻无果。
陈清都只用两句话就将两位“书生”堵了回去。
“我们剑修未必要做最对的事情。”
“你们读书人记得信守承诺。”
龙君原本对于剑修沦为刑徒就极为不满故而那场远游龙君就根本没有想过活着返回剑气长城。
他是准备以纯粹剑修的身份而不是什么剑气长城的刑徒流民龙君要用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
所以“身死”之后对那座剑气长城也好对陈清都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也罢龙君都已经不亏欠半点。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前辈剑修死无葬身之地不计其数他龙君能够以本命飞剑作为坟茔已算幸事。
而观照拥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飞剑。
一万年之前的那两三千年里被远古神灵针对最多的剑修正是拥有一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的观照甚至没有之一。
所以观照的修道路程最为坎坷凶险为观照护道的剑修络绎不绝前赴后继光是远古“地仙”剑修的陨落数量就多达双手之数。
至圣先师收起思绪问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来龙水有源嘛。”
陈平安说道:“当年李先生与小暖树说了个道理虽然是旁听不过在那之后我就一直记着。”
福禄街李希圣曾经去泥瓶巷找过陈平安。
当时陈平安是第一次远游归来身边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圣教给了习惯“说话不把门”的青衣小童一个道理说世间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组词词串联成句语句接连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这句话陈灵均没当真左耳进右耳出了。却让陈平安记忆深刻虽然没有被篆刻在后来的竹简上边但是始终牢记于心。
之后小暖树还壮起胆子与那位读书人问了一个她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为何读书之时突然间就好像不认得某个字了会觉得陌生。
李希圣笑着给出答案说那是因为某时某刻书上的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
那会儿的小暖树显然不太相信这种神神道道的说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驳李先生了在某个旁观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给“教训”了一通。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场景。
在那之后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剑修曹峻随便用了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借口要找陈平安的麻烦。
结果这位如今仙都山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动揽事的李希圣在小巷里边狭路相逢各自不愿让路就打了一架。
一个只是观海境练气士一个却是自称境界在“八九”之间的剑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说法是因为当时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实因为剑心崩碎了一颗道心稀烂心相景象沦为满池枯荷。要知道在剑心崩碎之前曹峻在那南婆娑洲练剑资质之好是首屈一指的剑仙胚子。
只是一个再半吊子、再纸糊竹篾也还是金丹境的剑修竟然在一个六境修士那边不管如何倾力出剑还是落了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而那场切磋斗法当年陈平安只是看了个大概随着眼界越来越宽阔尤其是等到自己成为剑修之后就越发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
一位非剑修的练气士面对一位剑修问剑而且境界比对方更低竟然能够稳操胜券?
当年李希圣那场气定神闲、看似极为游刃有余的接剑就像交给未来的剑修陈平安一个无声道理。
既然剑修一剑可破万法。
破解之法就“很简单”了只需要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在未来岁月里陈平安觉得最为接近李希圣那种“境界”的两场架。
一次在剑气长城的城头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战场。
曹慈的拳法。
斐然的剑术。
不光是他们的那种未卜先知料敌先机与当年李希圣的术法极为相似还有一种从曹慈、斐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与境地。
无需阵法神通飞剑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够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犹有两人也会带给陈平安这种感觉。
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为自己教拳的崔前辈。
以及坐在棋盘前准备落子的崔东山。
修道之人都说人身小天地。
但是这几位仿佛他们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圣先师想起当初在小镇那边一本正经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劝道祖一句“道祖”这个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至圣先师忍俊不禁笑着打趣道:“你们家那位景清道友有点道行的。”
陈平安倍感无奈自嘲道:“像是请了个小祖宗回家。”
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山主的眼神温柔。
在落魄山哪怕陈平安当惯了甩手掌柜但是只要每次返乡回家就没有年轻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明面上功劳都是小米粒的其实陈灵均也是不容小觑的幕后功臣一个勤快巡山一个喜欢闲逛所见所闻都藏不住话。
至圣先师说道:“陈灵均当初去北俱芦洲大渎走水觉得自己犯了错好像不是想着隐瞒什么而是想着早点回乡大不了在你那边挨顿骂心中一颗大石就算落定了。要知道一般人犯了错不管大小总会希望是天不知地不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这是人性。”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至圣先师会聊起陈灵均。
至圣先师问道:“陈灵均要么要面子唯独在你这边他好像完全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平安还真没有想过这茬略作思量试探性答道:“因为我走过书简湖。”
所有落魄山的人修士也好武夫也罢极有默契好像都会刻意绕开那座书简湖从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越是无瑕之人旁人与之相处无形压力越大。
尤其是陈平安这种心思细微之辈而且自年幼起泥瓶巷的孤儿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错”二字。
一个经常喝酒却一次都没醉过的人是很可怕的。
正因为那些人生路上的一个个遗憾和过错是那些不为人知的问心有愧才让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极少醉倒、可终究是会醉酒的善饮之人。
至圣先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层用意崔瀺知道形势紧迫来不及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了他就干脆先帮你在心路上狠狠砸出一个无底洞再逼着你拿其它东西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至于是用良知愧疚还是用某种更加融洽的学问总之不管是什么都有了个去处。”
至圣先师有意说得含蓄几分其实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种与“查漏补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说是凿出一口水井并不恰当根本是直接将陈平安心境之内硬生生凿出一座无水之心湖。至于缝补一事靠你陈平安自己。难熬?受着!
不然以陈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载不住那份神性的准确说来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陈平安是太过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拢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大势所趋。就像先前至圣先师先前以拂尘画圆论道有意询问陈平安最终有几种可能性陈平安答不上来。在至圣先师看来一个不小心极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种结果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遗址的周密反而输给看似留在人间、输了先手的陈平安因为后者的神性变得更为粹然。
药铺的那个杨老头何尝不是在赌?而且不会输。无论那个将赌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的陈平安不管陈平安这场人性与神性的拔河是输是赢在杨老头眼中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事情都还是那个一。昔年的男子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手握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万年不算白忙一场。
所以崔瀺才会早早出手那么陈平安有朝一日当真成为那个一之后成功归拢整座露珠洞天所有争渡之人的神性成为赌桌上最后留下的那个人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条瀑布垂泻从天而坠灌注心湖其中论事既省心省力论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圣先师突然又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崔东山会怕李宝瓶?当年你们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在红棉袄小姑娘那边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
陈平安愣在当场又是一个好像从未深思的问题。
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神色复杂起来。
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与师兄左右在那边重逢其实最早一个不认那个小师弟一个也不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师兄了。
但是陈平安对“欺师灭祖”的大师兄崔瀺才是最为心情复杂的。
“因为李宝瓶与宝瓶洲是那种休戚与共、福祸相依的关系你以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谁的手笔?”
至圣先师一语道破天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远一气化三清要以三种身份最终真正融合三教学问根祇神诰宗周礼是道士福禄街李希圣是儒生崔瀺就是算准了李希圣明知道事实真相依旧会护住妹妹李宝瓶的安稳李希圣如此选择那么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万一宝瓶洲战事不利守不住大渎和陪都大骊铁骑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宝瓶再有个好歹李希圣会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内重返十四境选择直面周密?届时师弟余斗与陆沉又会作何选择?甚至是道祖有无可能为这个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圣先师缓缓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这个‘不一定’就足够了。”
“所以当年齐静春说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说给你这个小师弟听的也是说给大师兄崔瀺听的是希望后者的事功学问不要太走极端了做事情稍微讲一讲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听如果说句‘近乎人情’的还真怨不得他一个都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的人我们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么呢。”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一个昔年的浩然贾生曾经的蛮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
凭借一己之力能够让三教祖师不得不联手对付。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算不到吗?道祖都不行?”
至圣先师摇头道:“还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极为错综复杂如果大道推演一事只是演化出几百、几千条路一条道走到底数量再多都不难那么随便一个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当阴阳家了。难就难在人心一动天心即移打个比方只说五彩天下冯元宵这类事道祖当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现咱们再假设道祖小家子气点一定要针对她那么道祖就等于与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作抗衡注定吃力不讨好的只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
“毕竟与当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码事。”
“可若是我们几个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说在自家地盘当然也就算无遗策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道祖认为知止天下将自正。佛祖觉得众生成佛是自己事。反正我们几个作为人间最早的‘道士’都觉得道在天下。”
陈平安蓦然眼前一花异象一闪而逝随即道心震动。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经不见踪迹。
刚才仿佛看到了一头传说中的……麒麟从视野中一掠而过。
至圣先师神色从容洒然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愣着作甚再来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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