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先发

    马车里。

    “南风,”贾充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睛盯着贾南风道:“知道什么叫巫蛊吗?”

    “就是用巫术去诅咒别人,”贾南风道:“汉武帝梦到上千个小偶人拿着棍子击打他,因而制造了巫蛊案,死者上万人。”

    “如果皇上知道有人在诅咒太子,那一定是血流漂橹,”贾充道:“我没有想到贾荃会愚蠢至此,竟然想通过诅咒太子的方法,让齐王成为储君。”

    贾南风不想替贾荃辩解,“事已至此,万幸巫蛊之事,无人知晓,将此事处理好,就可以暂时免去一祸。”

    “说是暂时,因为最大的灾祸还没有解决,阿芙还活着,而且知道贾荃的谋划,”贾南风道:“整个事情分明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要害死太子的同时,也害死齐王,就是不知道谁能因此而得益。”

    “这次失手,皇上会整饬太子身边的人,阿芙不会再轻举妄动,”贾充判断道:“我在宫里有相识的黄门,会去查阿芙的来历。太子出阁之后,我会建言陛下,让太子远离妇人之手,挑选德才兼备之人,贴身服侍,再将东宫属僚迁至金明宫外侧的文昌殿中,让居心叵测的人找不到机会下手。”

    贾南风放下心来,她相信贾充的手段,绝不会坐以待毙。

    “阿芙一定有来历,”贾南风喃喃道:“我看皇上和皇后,似乎都不太相信阿芙会下手谋害太子,而且阿芙很了解太子,在太子身边应该服侍了很久……”

    想起司马衷,贾南风的一张小脸露出愤怒的神色:“太子是个大傻子,还不如让齐王即位呢!”

    贾充吃惊地看着她:“你也糊涂了不成?”

    “我说的是实话,”贾南风道:“我救了他,他居然指认我,连人都不辨,是真的不能承接帝业!”

    “你要感谢他指认了你,而不是阿芙,”谁知贾充道:“如果他指认了阿芙,那么咱们一家今晚上应该在刑部大牢里吃牢饭呢。”

    贾南风不由自主一怔。

    “还记得你娘是怎么说的吗?”贾充道:“说傻的未必真傻,说聪明的未必聪明,就算太子真的痴傻,那阿翁也要告诉你,傻人自有傻福,你看在太子身上,不就应验了吗?”

    丞相何曾府邸。

    何家三兄弟回到府中,最小的何机鼻子最灵,已经闻到了珍馐的香味:“祖父大人那里,是不是正在用夜宵?”

    见仆婢点头,何机一溜烟奔去了祖父何曾的书房:“我去打牙祭咯!”

    要说谁是晋朝最大的美食家,不是首富石崇,虽然石崇和王恺斗富,豆粥的事情很有名。也不是驸马王济,虽然用人、乳喂养小猪来招待皇帝的事情也很有名。

    真正会吃,而且为了吃可以花费万钱的人是丞相何曾。

    今年六十八虽的何曾,牙齿已经不太好了,每天用于饮食的钱财超过万金,即便如此,仍然感到味道不佳,说无下箸处。

    事实上何曾府邸厨房所制作的馔肴,胜过王侯帝戚之家。皇帝每次举办宫廷盛宴,何曾都不食用太官烹制的馔肴,认为它们不如自己家制的味美,无法下咽。皇帝也不恼怒,反而特许他自带家厨烹制的菜肴,以至于公卿纷纷以参加何家的宴会,吃到何家的饮食为荣。

    何机一路小跑进何曾的房间,果然看到厨子新上了蒸饼,只见这蒸饼个个圆润如玉碗,最难得的是,上面有标准的十字纹。

    何曾吃蒸饼,要求蒸饼必须开裂成标准的十字纹,否则就弃而不食,因为具有这样的十字纹说明蒸饼的发酵恰到好处,口感才最佳。

    “祖父大人,”何机二话不说就捡起一个热乎乎的蒸饼大啖了起来:“还是咱们家的蒸饼好吃!”

    “你不是去齐王的宴会了吗,”何曾宠爱地看着最小的孙子:“难道齐王的晚宴不够丰盛?”

    “祖父,您明知故问,”何机道:“谁能比得上咱家的馔肴,我在齐王的宴会上都无从下箸!”

    何曾笑了一下,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祖父,”何机边吃边道:“今儿晚上贾公也来了,不过只见了齐王妃一个人,还将王妃训斥哭了,我听见他让齐王妃返回封地,一辈子别回来了。”

    何曾的眼睛眯了起来,“……是吗?”

    “您说贾公何至于此,”何机道:“如果齐王做了太子,他女儿就是太子妃,外孙就是将来的皇帝,他为什么不肯支持齐王,难道真的要做纯臣?”

    “太子已立,齐王的可能微乎其微,”何曾道:“你以后也别和齐王往来了。”

    “可惜了,齐王文武兼备,为人仁孝,却错失两次当太子的机会。”何机感叹了一下。

    何曾却道:“吃完了吗,吃完了就回去吧。”

    何机走之前又揣了两个蒸饼:“大哥二哥还没有吃呢!”

    何曾看着爱孙离开,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弭了。

    他的视线从窗外转移到墙上,那墙上悬挂着一柄花纹繁复的宝剑,是皇帝开国的时候,论佐命之功,赐给他的。

    同时获得宝剑的有太傅郑冲、太尉荀顗,太保王祥,山涛和贾充。

    郑冲、荀顗、王祥、山涛都六七十岁了,有的重病缠身,有的悠游山林,总之已经渐渐退出朝政,这是一种明哲保身之道。

    为什么王戎每天晚上和妻子打算盘计较产业,为什么和峤吝啬到连女儿的嫁妆都出不起,为什么山涛赤着脚跟妻子挑粪汲水,为什么自己每顿饭都花费万金?

    这都是在避祸啊。

    皇帝对臣子的猜忌始终存在,年老的几个风烛残年,闭门不出,年轻的几个就只能造出自己的短处,叫皇帝放心了。

    你看这里头只有贾充一个,没有短处,皇帝不就怀疑上他了吗?

    现在急着让女儿女婿返回封地,只怕如此,也不能叫皇帝放心啊。

    “相爷,”却见一个身影闪入,在他的耳边道:“金明宫……”

    何曾浑浊的眼睛忽然清明了一瞬。

    第二日早朝。

    贾充大踏步跃上台阶,却在台阶之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丞相大人,”李胤和峤扶着何曾慢慢上了台阶:“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一场大病啊,病了三四个月,”何曾笑眯眯道:“三四个月没见你们,还真是想念啊。”

    看到眼前的金甲卫士,李胤、和峤两个道:“您先进去,我们解了佩剑就来。”

    “没事,我也要解剑。”却见何曾也慢悠悠解下了随身的佩剑,然后脱了鞋子。

    李胤和峤两个惊讶道:“丞相,您可以不脱鞋的……”

    何曾作为开国之臣,享有汉朝萧何“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最高礼遇,百官都要解下佩剑、脱鞋上殿,但何曾就可以不用,他的马车甚至可以一直开到太极殿前。

    “啊,鞋子硌脚,”何曾道:“佩剑又太重了,不舒服啊。”

    众官员都笑起来,默契地搀扶着何曾进入殿中,唯有贾充和荀勖对视一眼,充满了疑惑。

    皇帝不一会儿就来了,看到何曾,撩起了九旒冕,“丞相也来了?”

    “陛下万安,老臣身体康复了,昨晚上又做了个好梦,”何曾道:“便来见陛下,想跟陛下说道说道。”

    “做了什么好梦?”皇帝饶有兴致道。

    “臣梦到东方日出,光芒大盛,”何曾道:“虽有一片阴云在其上,但拨云见日,普照万方,臣沐浴在日芒之下,只感觉浑身暖意融融,这就梦醒了。”

    皇帝哈哈大笑:“梦日者大贵,丞相这是何意啊?”

    “老臣也是这么想的,”何曾道:“这梦定是指代陛下,难道预示着陛下即将一统万方?那老臣自当沐浴在陛下的恩泽之中,子孙万年,永享富贵啦。”

    何曾和皇上聊得火热,众臣听得津津有味。

    要说这百官之中,能和皇帝拉家常似的聊天的人,大概只有何曾一个了,总是能和皇帝聊得傍若无人。要说何曾聊得都是些家长里短,有时还说几句糊涂话,但皇帝就是不厌其烦,不仅没有觉得何曾糊涂,反而越发宠信他。

    “咳咳,”终于被人打断了:“陛下,丞相,臣以为太极殿为宣政之所,不宜说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话。”

    见打断他的人是任恺,何曾一点没有不悦:“……任大人御史出身,礼仪完备,说得很有道理。老臣毕竟年老了,管不住嘴巴,亏的是任大人提醒。”

    皇帝不见喜怒,只坐正了身体,“有事就奏吧。”

    “臣贾充有事要奏——”

    “臣任恺有事要奏——”

    两到声音同时响起,百官不由自主看去,贾充和任恺居然都有事情要奏。

    皇帝大概也觉得有趣:“你俩人自己论个先后吧。”

    “按理应该任大人先讲,”贾充道:“但臣今日要说的事情,只怕要议论个不少时间,所以臣想要先说……”

    “贾大人,我也要说一件重要的事情,”谁知任恺抢话道:“臣听闻最近有人想要离间宗室,挑拨手足之情,特来禀报。”

    贾充神色明显一僵。

    “离间宗室?”皇帝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齐王是陛下的同父同母之弟,亲无过于此,”任恺道:“而太后临终之前,拉着陛下的手,嘱咐陛下善待齐王。然而如今有人居然想要让陛下将齐王发配去封国,岂不是意图挑拨,祸乱宗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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