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高僧

    白马寺不能直接进入,须绕塔三周,以示尊崇。

    佛寺基本以大塔为中心,一条东西向的轴线通向最西端的二塔。轴线附近不规则地建有许多精舍。

    说是一切依照天竺的样式,但贾南风还是看到了本土风格的台、井,而且有印度风格的浮雕,也有广袖人物浮雕,这说明佛教也在渐渐融入本土,当然佛教传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这样,比如说犍陀罗地区,其佛陀造像明显具有希腊风格,就是混合了希腊的理念与艺术形象。

    当然要说的是,这座白马寺是重建的,并不是汉明帝时期修建的那一座。在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中,白马寺遭到了破坏。东汉初平元年,以袁绍为盟主的各地联军,对洛阳形成了半包围的阵势。为防止人民逃走,他把洛阳城周围二百里以内的房屋全部烧光,白马寺也没有避免厄运,被烧荡殆尽。

    后来曹丕称帝,在洛阳废墟之上,重新营建洛阳宫,即包括重建白马寺。

    白马寺僧人上千,还真有一些异域面孔,但这些来自天竺的僧人汉话说得很溜,也很和善,一看就在集合僧众译经。

    郭槐带着贾南风在宝塔礼佛毕,向执事僧言明要布施香火钱。

    执事僧将郭槐引到精舍,郭槐指使随从将礼佛供僧的十万钱搬了进来,还有许愿布施的三千件袈裟法衣,也都如数奉上。

    贾南风趁机溜出去闲逛起来,她个头小,往人群里一钻,桂枝她们就找不到人了。

    穿过两片绿地竹林,又见几株枝繁叶茂的公孙树拔地而起,贾南风仰头正看着,却不妨被石子射中了脑门,顿时抱着头“嗷”地一声倒下来。

    从树上跳下一个人影,两三步奔了过来,似乎也吓了一跳:“我没用力气啊!”

    贾南风听到声音,唬地一声跳起来,抓住了面前人的臂膀,将人掀翻在地。

    “哪里来的贼人,”贾南风道:“敢偷袭我?!”

    “是我,是我!”这人胡乱挡了两下,放弃抵抗了。

    贾南风定睛一看,居然是上次在杏园见过的王衍的弟弟,王家的庶子王汎。

    十二岁的少年比贾南风身量高大许多,面容也棱角分明,一双手也很有力气,但贾南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手中夺走了弹弓。

    “你干嘛用弹弓射我?”贾南风没收了作案工具,又捡了枚石子儿,拉开弦对准了他。

    王汎一副不敢动的样子:“……试试新作的弹弓好不好用?”

    贾南风呵了一声,“让你自己试试怎么样?”

    王汎举手投降道:“别别……射我不好玩,我告诉你,射僧人的光头才好玩呢!就跟玩弹珠似的,只不过声音没那么清脆。”

    “你怎么这么坏呢?”贾南风歪着头,把弹弓扔到他身上:“……射给我看。”

    两人像猴子似的爬上了公孙树,就见王汎指着远处的空旷的戒坛上的人,“他们在讲经呢,这么多僧人,射哪个?”

    “那个正中央说法的。”贾南风努了努嘴。

    只见正中央那个结跏趺坐于莲瓣台上的僧人,浓密的胡子头发,身躯高大,额凸嘴翘,面相方圆而略瘦,身着袒右肩式大衣。

    只见他双手置于腹前,施禅定印,正在向僧众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什么。

    “看好了——”王汎绷紧了弹弓,只听“嗖”地一声,一颗石子儿就朝着这僧人射去。

    还是很有准头的,贾南风亲眼看到这石子弹射到了他的脑门上,但这僧人仿若未觉,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就像石子不曾射中他似的。

    王汎眯起眼睛,又射了一枚石子去,还是正中脑门,这下连听讲的僧人们都发现了,纷纷跳起来四下张望,却又被这僧人喝住,让他们都坐了下来。

    王汎又掏出一枚石子,却被贾南风摁住了:“这僧人已经发现了我们。”

    “是吗?”王汎道:“那他怎么没有反应?”

    “高僧大德,有容人之度罢了。”贾南风抱住树干,从树上滑了下去:“走吧,去别处玩。”

    两人从树上下来,却被护院的僧侣看到了,吓得两人飞奔起来,穿过了好几处精舍,总算甩脱了。

    “你来白马寺干什么?”贾南风问道。

    “我看你的马车往白马寺来了,”谁知王汎道:“我才跟来了。”

    贾南风惊讶道:“你跟踪我的马车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少年好像有一点委屈:“我让二哥给你表姐带信,约你出来玩耍,你怎么不来?”

    贾南风一无所知:“表姐没跟我说啊。”

    其实是王衍忙着谈恋爱,根本不想拉一个电灯泡,或者是两个。

    “去金谷园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园子要看主人的心情开放,”王汎道:“而且一开就是三天的长夜饮,里面可是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豪奢胜于皇宫,奇巧可比仙境,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天堂,或者人们一致认为的天堂,就是石崇的金谷园了,石崇与王恺竞富的传奇还没落幕,而金谷园就是他营造的一个叫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的人间天堂。

    贾南风懊恼极了:“……等金谷园下次开放,我一定要去!”

    她看了一眼王汎,道:“你还有啥好玩的地方可玩吗?”

    “有啊,”王汎张口就来:“吴国国主派江左两个名士来递交国书,这二人听闻也是吴郡的世家子弟,善于谈玄,轻视我北方人物,我们以驸马王济为首,打算在洛水辩难一次。你们小娘子也可以在山上的长亭上观看。”

    “还有,吏部要铨选官员,”王汎道:“不论世家还是庶族,都跃跃欲试,往来报名,看自己到底能评上第几品……在百尺楼上,花一百钱,就可以买到大中正的评鉴,任何人都可以……”

    “还有全国各地的秀女已经来了洛阳,”他道:“这个你应该感兴趣吧?”

    “……你怎么这么闲啊?”贾南风不解道:“怎么到处闲逛?家里不给你布置课业吗?”

    王汎神色一顿:“二哥叫我学老庄,可我实在不爱学,学不进去。”

    贾南风原以为他东游西逛是因为家中的资源都偏向了嫡子,王汎这个庶子没有得到尽心的抚育,没想到却是自己不爱学的缘故。

    要说此时世家的嫡庶之分,的确比寻常人家严谨很多,但世家对子弟的培育,也是不遗余力的,尤其是出色的子弟,哪怕是庶子,也能得到应有的培养。

    比如贾南风的姨夫裴秀,就是庶子,出身河东裴氏,裴秀品德和风度俱佳,很早就传出了名声。裴秀的生母很低贱,嫡母宣氏曾让她给客人端菜,但客人见到她都站起来行礼,就是因为生了个好儿子的缘故。

    要说嫡妻为难妾室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嫡妻绝不会跟庶子尤其是出色的庶子过不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的地位很稳固,妾是做不了妻的,哪怕妾的孩子做了大官,妾还要在妻的面前侍奉。嫡支永远是嫡支,庶支永远是庶支。

    家中、族内培养子弟不容易,都是希望这些子弟能光大姓氏,光耀门户。频年的战乱让宗族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一个出人头地的子弟能站稳朝堂,获益的是整个宗族。

    而做官的途径已经从东汉时期的“察举制”变成了如今的“九品中正制”,也就是由中央分发一份人才调查表,在该表中将人才分为九等,大中正会面试人才,在表内详记年藉各项,分别品第,并加评语。然后将表呈交吏部,吏部依此进行官吏的升迁与罢黜。

    按王汎的说法:“……九品考察越来越偏向门第,世家子弟哪怕读书不好,也能评为中上,而寒门子弟哪怕再出色,也高不过六品,我虽然是个庶子,但出身琅琊王氏,如果出仕定品,哪怕我不识一字呢,估计也能定个四五品,所以我更不想学老庄了。”

    品评的时候,一看门第,二看名声,门第越高,名声越大,评的等级越高。所以王衍暗搓搓地积累名声,也是为了日后仕途的起点比别人高而已。

    但像王汎这样自暴自弃的样子还是叫贾南风不能理解:“既然是看门第选官,你今后一定是有官做的,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我其实很笨的,实在不明白二哥他们天天谈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王汎道:“但听说当官之人,都爱这样坐而论道……我哪怕当了官,只怕也跟同僚相处不来,融不进去。”

    “我原以为世风就是这样,”王汎眼睛亮晶晶的:“可那一天,你说真正的名士,是有路请缨,有怀投笔,乘风破浪,四海为家,说到了我的心上!”

    “我读书的时候,便歆羡班超投笔从戎,还有傅介子斩楼兰,”王汎道:“我今天便是想问你,你看我能效仿他们,建功立业吗?”

    少年的眼里简直能看到气吞山河的雄心壮志来,贾南风也不由自主被感染了:“如今吴国未灭,你为何不能做出卫霍这样的功业来?”

    “世人都爱清谈,可清谈何益于国家?”贾南风道:“清谈和黎民百姓有何关系,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还是能让他们人寿年丰?如果只凭嘴巴说几句稀里糊涂听不懂的话,就可以北平羌氐,南平东吴,还要辛辛苦苦守卫国家的将士们干什么呢?”

    “你分明是个女子,却有如此的心胸见识,”王汎兴奋道:“岂不是强过许多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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