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洛阳!”
青年将马车停在了铜雀街上,观望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车水马龙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从洛阳城南的太学走出来,由平昌门进洛阳城,其正中便是宫城,宫城名洛阳宫,宫城南有为铜雀街,街道两侧系中央衙署。
有八公府、尚书都省、中书省、秘书寺、御史台、中领军府、中郎将府等,各个威严整齐,令人望而生畏。
而除却铜雀街这条官道之外的所有街道,都屋宇连绵,高墙广院,常常有丝竹管弦声传出,高墙之外的行人也听得如痴如醉。
这座自商周时就是都城的洛阳,见证者历朝历代的兴衰。汉光武帝复立汉室江山的时候,定都洛阳,二百年来天下承平,然而汉末大乱,诸侯纷争,洛阳几成废墟,两百里内,屋舍荡尽,无复鸡犬,一直到曹丕称帝后重建洛阳,再经司马昭父子数十年营建,洛阳才再现繁荣。
左思牵着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城市。
从城墙上叮叮咣咣修筑的工匠,到眼前熙熙攘攘的市肆铺店,他不由得为眼前这座集繁华和雄伟于一身的城市惊叹和注目。
直到被行人撞了一下肩,他才想起自己来洛阳的目的之一,顿时扯下遮覆在脸上的平巾,大叫了一声:“临淄左太冲与巩义潘安,孰美?”
贾府的马车一路上停顿了四五回,事实上从今日出门,贾南风便觉得行人特别多,空气都是稠密的,一直响应在耳边的就是喧嚷的人声。
郭槐带着贾南风去给白马寺还愿,本想着巳时出去,申时便能回来,没想到路上人这么多,直到又一次停顿,郭槐才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您看看吧,”谁知伺候的婆子下去一看,龇着牙齿窃笑道:“洛阳城可有新鲜事了!”
郭槐和贾南风踩着凳子下去一看,才发现不远处人山人海,填街塞途,不时便传来哈哈大笑之声,这笑声可不怀好意,一听竟全是嘲笑。
贾南风眯着眼睛也看不大清楚,就见一群老妪围着一个人,似乎在唾骂什么。
不一会儿这群提着篮子的老妪居然抓起鸡子向这个人丢了过来,看热闹的人反而拍手大笑。
贾南风抓住身边一个卖花的女郎,“为什么要朝那人丢鸡子?”
“这人站在大街上,自称比潘安还美,”这小娘子掩口而笑:“结果却长得奇丑无比,乡老无法忍受,所以唾骂他呢!”
要说贾南风自从穿来这个朝代,最想见的人并不是皇帝太子之类的,而是有史上第一美男子之誉的潘安。
貌若潘安,说的是谁?就是他。
掷果盈车,说的是谁?还是他。
什么叫掷果盈车,就是说潘安驾车走在街上,多情而开朗的妇人和女郎,邀伴出动,为之着迷,沿途向潘安的马车抛洒花束,甚至老夫人都用水果往他的车里丢,能将马车装满。
除了几十年后的江左卫玠,还没有人能享受整个城市的欢呼和赞美呢。
贾南风还专门问过贾充,潘安如今在什么地方。晋朝开国之后,潘安原本被召为司空椽,只不过写了一篇《籍田赋》含有暗讽之意,遭到忌恨,被贬官出京,赶回老家去了。
潘安不在洛阳,谁还敢自称貌美赛过潘安?
就算是俊美如王衍,都不敢跟潘安相比,风头最盛的一次,也只不过被数十名少女追逐马车,抛洒了半路的花瓣而已。
现在居然冒出一个临淄人,自称比潘安还美,然而等他摘下头巾,却丑到令人呕吐,岂不是惹怒了洛阳人?
“呸!你哪里比得上潘安一根手指头?”
“你这人是故意来恶心我们的吧?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还想效仿潘郎?”这是贾南风身旁的卖花女郎唾骂的原话。
贾南风原以为这人只是惹了众怒,才被人骂丑,结果等行人散去,这人擦掉脸上的蛋液,抬起头来,才叫贾南风相信了什么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丑啊,丑到惨不忍睹!
身材瘦高干枯,眼睛小得跟黄豆似的,黧黑丑陋,浓眉掀鼻,让人不忍卒视。
贾南风只见郭槐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仿佛放心了很多似的。
要不要这么戳人心肝啊,我是你亲女儿唉。
贾南风摸了摸鼻子,哎哎了两声,把那人的注意吸引了过来:“……你是怎么想起来跟潘安相比的?”
就见这人正色道:“素来只听闻潘安的大名,未曾相见,不知道天差地别如此。”
贾南风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这人面不改色道:“人家用果子投掷潘安,用鸡子投掷我,鸡子比果子贵重许多,所以我也比潘安贵重许多。”
贾南风瞪大了眼睛:“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自己比潘安强?”
“我即使貌不如人,”谁知这人挺胸抬头道:“但自信才华比他,不相上下。”
潘安的才华被称之为“岳藻如江”,几百年后,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还说“请洒潘江,各倾陆海”,就是说潘安的才华如同江水一样绵延不绝。
如果说这人在面貌上输潘安一百,那在才华上,简直要输潘安一千了。
贾南风懒得听他吹牛,像这样孤注一掷来洛阳求名的人还真不少呢,都是想要快速成名,吸引洛阳权贵的注意罢了,手段不足为奇。
见贾南风毫不留情地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左思不由得愤愤道:“我左思终有一日,会闻名于洛阳的!”
就见这已经驶出去的马车忽然又倒了回来,停在了他面前。
“你说你叫什么?”露出了刚才那个质询他的小娘子的面容。
“我叫左思,字太冲,”左思道:“山东临淄人。”
“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贾南风道:“叫左棻?”
马车笃笃地继续行驶,郭槐瞪了一眼走神的女儿:“你莫不是听过左思这个名字,怎么会叫他去你爹的官署邀官?”
“阿娘,左家兄妹可不得了,”贾南风摸了摸鼻子:“他们就像是汉朝的班固班昭兄妹,精通辞藻翰墨,将来一定青史有名的!”
事实上,像郭槐这样不懂文林之事的人并不知道,临淄左家很有才名,有名到洛阳的才子才女们都知道左棻的名字,没错,是左棻,而不是左思。
左思的才华一直不被人知,直到多年后的《三都赋》横空出世,才有了洛阳纸贵的疯狂。
此时更广为人知的是左棻,比如贾荃贾濬姐妹,以及李夫人,都以得到左棻的文辞为幸事。
“……姑且相信你说的,他是真有才华,”郭槐道:“你说太原王湛是大智若愚,如今果然印证了你的话,王湛现在官拜太子冼马,让王家上下都大吃一惊呢。”
马车晃晃悠悠,终于抵达了白马寺。
此寺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之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佛教寺庙。
东汉永平七年,汉明帝刘庄夜宿南宫,梦一个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来,在殿庭飞绕。次日汉明帝将此梦告诉大臣,博士傅毅启奏说“西方有神,称为佛,就像您梦到的那样”,汉明帝听罢大喜,派大臣蔡音、秦景等十余人出使西域,以求佛法。
永平十年,二位印度高僧应邀和东汉使者一道,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同返洛阳。汉明帝热情招待了他们,敕令在洛阳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所以取名“白马寺”。
别看佛法早在东汉年间就来到了中土,然而直到两百年后,才真正有百姓接受了佛法的灌溉,受比丘戒而出家。在此之前,白马寺不过是接待印度僧人的栖息之地,印度僧人在此译经、讲经,直到曹魏甘露五年,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传统才被打破。
贾南风一下马车就惊呆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非同一般的寺庙。
这不是汉地佛教寺庙的样式,汉地佛教寺庙绝大多数都属于纵轴式布局,大体上从南到北是山门、钟楼鼓楼、大雄宝殿、禅堂、藏经阁如此如此,建筑样式也是类似于宫殿的重檐斗拱式或者阁楼式——
而她此时看到的,是完全不同于中土风格的异域建筑。
覆钵式塔的塔身形如倒扣的钵盂,而钵盂是佛教僧侣随身携带盛饭法器,覆钵即为钵盂的倒扣。一个高大基座上安置一个巨大的圆形塔肚,其上竖立一根长长的塔顶。塔顶上刻有许多的圆轮,再安置华盖和仰月宝珠。
贾南风仔细看了半天,她想起来上辈子在尼泊尔见过这种佛塔。
迎候的僧侣向她解释,眼前这座佛塔称“窣堵坡”,是天竺珍藏佛祖释迦牟尼火化后留下的舍利的建筑,窣堵坡就是坟冢的意思。
“这就是白马寺与众不同的地方,”郭槐道:“寺庙的一切样式,都遵从天竺,而洛阳其他寺庙,比如东牛寺、石塔寺、竹林寺,都不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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