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称奇

    贾充料事如神,果然两三天时日不到,洛阳的重臣、名士、世家、贵族之间,已经知道了杏园当初发生的一切,那贾南风评鉴王济的话,传得更是神乎其神。

    说王济外宽内忌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平时世家之间碍于情面,也不敢得罪王济,由着他逞性恣肆,私底下未尝不议论,这一次却被一个十岁的小娘子毫不留情地点了出来,而且一针见血,说的众人都心怀大畅,啧啧称奇。

    何况王家的子孙,平日里王济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好颐指气使,对待兄弟姊妹也不是很周全,尤其是对后母颜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更是冷嘲热讽,说他们若没有王家的血脉,就低到了泥土里。

    这两个也是王氏子弟,只不过生母的身份比不上前妻钟氏门第高贵,可也是三媒六聘来的,颜氏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族,怎么就被王济天天拿着身份说话,区分三六九等呢?

    两人忍气吞声积怨已久,这一次听到王济被贾家的小娘子损了,说不尊敬后母就是不尊敬父亲,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感激,连带着生母颜氏面上也有了光。

    要说王济的父亲王浑,其实心中也未尝不知嫡长子王济蔑视后妻,但一家之中,还要倚靠长子承重,两相权衡只能委屈颜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一次却不同,听闻自家后宅的事情,连外头都传遍了,贾家的小娘子都能拿出来嘲讽,而且人家还说得有理有据,这能怪谁?

    王浑这一次不打算委屈颜氏了,把个称病的王济叫过来大骂:“……你娘还活的时候,你有这么恣意妄为?自从你娘走了,我不忍心管束你,倒越发把你惯出毛病了!当初婚礼的时候,我没有鞠躬,是人家体谅我劳累,在你嘴里,倒成了没有行礼,颜氏不是明媒正娶,反而成了妾室了!她在你娘面前是妾室,在你面前,总还算是个小母,你没有半分尊敬,是不给她脸,还是不给我脸呢?传到外头去,我王家的门风都丧尽了!”

    不光是王浑,连王济的亲姐姐王氏也不向着他,王济有两个亲姐姐,一个嫁给了朝中重臣和峤,和峤有些鄙薄贾充的为人,但他善于明哲保身,跟贾充的党羽算是能和睦相处。

    另一个姐姐嫁给了裴秀的堂弟裴楷,也就是说和郭槐的亲妹子是堂妯娌,裴楷也讨厌贾充,但说起来朝中大臣之间,还真是互相通婚,损人也害己,总算维持大体和平,不至于撕破脸皮。

    连这两个素来讨厌贾充的姐夫都不站在自家小舅子一旁,头一次觉得贾充可能祖坟上冒了青烟,要不然生了几个女儿,怎么个顶个地有见识?

    他们素来只是听闻李夫人的女儿有才名,提到郭槐的女儿,都下意识认定了女随其母,没想到郭夫人的女儿还有评鉴人物的本事,点评地又犀利又透彻。

    王衍是四处没面子,又愧又怒,干脆闭门不出,称起病来。

    倒是贾充,这一天下来,人人侧目,朝臣同侪一见他,说不过两句便要探听他的女儿,贾充只能推说自己这个女儿头发长见识短,信口胡吣,童言稚语,做不得真。

    “如果贾公之女是头发长见识短,”昌国县侯任恺道:“那我等的子女岂不是瓦砾一般了?”

    贾充见是任恺,神色也凝滞起来。

    任恺此人,和贾充有朋党之争,算是政敌,为官素来廉洁,又得到皇帝的宠幸,贾充也深以为忌,但此时任恺有名望,不明真相的和峤、裴楷甚至李胤,都被他拉拢,形成一股对抗他的“清流”。

    “任公说哪里话,各位大人的儿女,都是珠玉,”贾充不紧不慢道:“只有小女,是个愚顽的,不过因王公吃了几枚杏子,就忍不下气性,说起来王公不计较小女童言稚语,才显出心胸气度呢。”

    众人笑起来:“毕竟是孩子,而且还不是王公先不告而取的!”

    “那就是说,贾公承认自己女儿说的是真话了?”任恺紧紧追问道。

    “在下不是都说了,是童言稚语吗,”贾充不动声色道:“童言稚语,岂能当真?”

    “我只是觉得奇怪,小孩子知道什么,还不是平日里父母说什么,孩子耳濡目染,才鹦鹉学舌的,”任恺不怀好意地啧了一声道:“……可见这番话对孩子来说,的确是无心之言,对大人来说,就不是了。”

    贾充道:“任公以为那番话是我教的?我与王氏子弟有何冤仇,要教子女去人前训骂?”

    此时却听到两个黄门走过来:“诸公,圣人到了。”

    原来皇帝驾临大臣议事的阁子里,见臣子们不像往常一样闭目偷闲,反而你来我往说得激烈,不由得道:“诸卿,你们在议论什么事儿啊?”

    就见侍中裴楷站出来:“回禀陛下,臣等在议论贾公的女儿呢。”

    皇帝惊讶道:“尔等大臣,因何要议论贾卿的女儿?”

    裴楷不顾贾充怒目而视,当即将杏园发生的事情激扬顿挫地说了一遍,被自家堂兄裴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这才擦擦口水作罢。

    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大为惊奇:“……贾卿,原来你还有这样有见识的女儿,养在深闺人未识啊!”

    贾充谢道:“陛下明鉴,小女是胡言乱语,不能当真的,臣已经重重责罚她了,只等臣休沐之日,定当去王家赔礼道歉。”

    “赔什么礼?”皇帝道:“朕看贾小娘子没有说错嘛,难道王济不是仗着才名,以言伤人吗?只许他中伤别人,不许别人中伤他?”

    贾充心中一定,他知道皇帝向来也讨厌王济的为人,当初王济用人、乳招待皇帝,让皇帝半途退席,得罪了皇帝还不知收敛,可见一斑。

    谁知任恺这老东西装模作样来了一句:“臣愚钝,不知道贾小娘子,是贾公哪个夫人所出?”

    裴楷是个爱插话的,当即道:“是郭夫人所出。”

    皇帝又是一愣,他原本以为是李夫人生的次女,李夫人母女三人向来有才名,没想到居然是郭槐的女儿。

    皇帝其实不太喜欢郭槐,因为郭槐素来有悍妒的名声,皇帝讨厌悍妒的女人,他的后宫之中,内宠颇多,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拿捏,都要争着来讨好他,这让皇帝自以为得意,觉得这就是制驭后宫之术。

    皇帝重新审视了一下爱臣的婚姻关系,他原本一直以为贾充是被郭槐挟制住了,才不敢亲近李夫人,但现在看来,郭槐即使悍妒,在教养子女上,也未必不如李夫人。

    皇帝若有所思,“卿有好女,甚有主见,将来一定能撑门户……”

    见皇帝翻来覆去说了两遍,贾充也暗暗皱起眉来,不知道皇帝这夸赞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皇帝也就恍惚了一会儿,却又问道:“……王济的叔叔王湛,不是素来痴呆吗?王济跟朕说起的时候,都说他家的傻子叔父如何如何,怎么卿女说此人才是真正的名士?”

    贾充整整衣冠,严肃道:“这便是臣要对陛下说的,王湛并不痴呆,只是持重少言,外表混沌,而内心通透,实则是王佐之才。臣向陛下推荐他,请陛下详查。”

    皇帝还没说话,就听任恺嗤笑道:“我听说王湛在家中,衣服也不洗,早上吃的东西,下午问起来,就回答不知道,与人问答,唯默坐而摇手而已。这样的人,居然是王佐之才?”

    贾充坚持道:“臣肯请陛下亲自召对,以试其才。”

    皇帝一口答应下来:“好,就让王湛见驾!”

    “陛下,”裴秀忽然道:“王湛是白身,白身不能见驾。”

    皇帝这才想起来:“先赐他六品文学之位,召他入宫!”

    贾充看着面色不好的任恺,心道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便是个傻的,皇帝最盼望听到的就是痴傻的人其实不傻的故事,你当我真的要推荐一个王家子孙,做我的羽翼吗?

    此时的后宫,承光殿中。

    杨皇后倚在榻上,眼前是干嚎而不见眼泪的常山公主。

    “……现在满洛阳都风言风语的,”常山公主哭诉道:“说我们家武子不敬后母,苛待弟妹,天知道这是哪儿来的谣言!”

    王济娶妻常山公主,公主自幼眼睛便瞎了,因此皇帝倒也怜惜这个妹子,常有赏赐。

    杨皇后耐心道:“既然是谣言,又何必在意呢?”

    常山公主捏着帕子:“这谣言是从一个十岁的女娃嘴里说出来的,说是小孩子不会说谎,就一定说的是真话,难道我们武子还能同一个娃娃计较!可怜我们武子,回去之后大病一场,还被公公责骂,洛阳城不知道多少人看笑话……”

    杨皇后一听这事情是郭槐的女儿闹出来的,眉头一皱,心中不喜。

    杨皇后姿容妙丽,自幼工读诗书,娴于女红,最喜欢的就是李婉这样的才女,李婉所著的几本书,杨皇后都读过,更是同情她的遭遇,想方设法叫皇帝恢复李婉的夫人身份。

    可惜皇帝诏书也下了,贾充却拼命推脱,宁愿受郭槐这个母老虎的辖制,也不肯接回李夫人,让杨皇后对郭槐的悍妒,更是不怿。

    杨皇后在召见命妇的时候,对郭槐的态度也不过不冷不热,她倒是见过其他夫人的女儿,比如张华的女儿、李胤的女儿、和峤的女儿、卫瓘的女儿,但就是没见过郭槐的女儿,下意识就觉得女随其母,一定也是个悍妒的性子。

    在常山公主不遗余力地抹黑下,杨皇后更是觉得贾南风性子不驯。

    但杨皇后毕竟是皇后,她知道常山公主跑到自己面前哭诉的原因,就是想要自己下旨申斥贾家的女儿,给他们夫妻出气。

    贾南风再不驯,自己也没有道理管到人家后宅里,何况贾充是皇帝宠爱的臣子,在立储的事情上向着太子说话,杨皇后怎么会得罪他?

    “娘娘,圣人来了。”门口的黄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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