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王济上前一步,将人拦住:“且慢!”
王衍有些懊恼,扯住王济的袖子:“驸马,本是咱们失礼,何必……”
王济哼了一声,却道:“小娘子好生牙尖嘴利,你说我不能评鉴女子,好,我不评鉴,我要你来评评我,怎么样,你敢评鉴吗?”
贾南风本来已经走出去两步了,闻言又回过头来。
关于王济的事迹,她当然是听闻过的,洛阳就这么大,几个出名人物,几样出名故事,很快就传地人尽皆知,而王济最出名的就是花钱千万与皇帝的舅舅王恺进行射牛打赌。王恺有一头八百里牛,结果王济一箭将牛射死也就罢了,却命人把牛心挖出,扬长而去。
还有一次,王济在家宴请皇帝,食器珍贵,味道甚美。皇帝问他这是怎么做的,他回答说:“用人、乳蒸的。”皇帝听后很不高兴,中途退席而去。
王济见她不语,还以为她说不出来,嘲笑起来:“你说我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说,才不叫故弄玄虚?”
贾南风微微一笑:“公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而文词俊茂,技艺过人,有名当世,令人称叹。”
王济哈哈大笑起来,心怀大畅。
王衍也放下心来,道:“这评价,十分中肯。”
唯有王汎目不转睛地盯着贾南风,却听贾南风又道:“只可惜外宽内忌,好以言伤人,也好以言伤物,所作所为,不过是哗众取宠,求名而已。”
王济勃然大怒:“你说我哗众取宠?”
“听闻君父续娶颜氏为妻,但君以答拜礼未行,始终轻视后母,甚至呼颜氏为妾,”贾南风道:“殊不知妻者齐也,你不尊重后母,其实就是不尊重父亲。”
“颜氏女地位卑微,安能做我的母亲?”王济道。
“如果你父亲取了一个家世更高的女子,你就不敢这样对待她了,说白了就是自以为地位高贵,目下无尘罢了,什么吉礼未行,”贾南风笑道:“你不敢请求父亲不要续娶,却把气撒在后母身上,不过是懦弱而已。”
王济呼呼大喘着气,死死瞪着贾南风。
“用诡异的行为来震动世人,用惊悚的言辞来博取视听,其实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贾南风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名士之风。”
“那真正的名士,该是什么样的?”王汎忽然上前一步,问道。
贾南风大声道:“真正的名士,是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有路请缨,有怀投笔,乘风破浪,四海为家!”
王衍惊得目瞪口呆,而王汎心潮澎湃,觉得每一个字都说到了自己的心上。
“有路请缨,有怀投笔!”王汎喃喃道:“难道我非要等待家里的爵位,而不能效仿班超,建功立业吗?”
“对了,再说一句,”贾南风回头道:“你自恃才高,瞧不起天下愚钝的人,殊不知你自以为是傻子的叔叔王湛,才是真正的名士。”
贾南风离开了杏园,却不知在她身后,郭遥光偷眼打量着若有所思的王衍,一张少女的脸上,飞起了两片厚重的红晕。
很快下午在杏园发生的一切,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贾充和郭槐的耳中。
贾充甚至朝服都没有换,急召贾南风来见他。
贾南风心下正懊悔不叠,悔不该逞强,锋芒毕露,关键是太原王氏的子孙在朝堂上不知道是敌是友,如果阻碍了贾充的前途,他还不得掐死这个女儿?
郭槐倒是没有贾充那么急切,贾南风是什么性子她还不了解,天王老子面前也敢称强的人,被人指桑骂槐了还能不还回去?
叫她说,女儿长进了太多了,以前是一语不合就动手,现在好歹不动手,只动口了,多大进步啊!是该好好奖励奖励!
“阿翁,阿娘。”贾南风老老实实道,然后摆出了一副对着镜子练了好久才勉强练出来的“委屈巴巴”的表情。
贾充一噎:“……你好大的口舌能耐,把王氏子孙骂得抬不起头,他们还没委屈呢,你委屈什么?”
“阿翁,我冤枉啊,”必须要先告状,但贾南风绝不承认自己是恶人:“是他们无礼在先,儿是迫不得已,只能自卫啊!”
“他们怎么无礼在先了?”贾充道。
“翻墙跃进咱们园子里,偷杏子吃!”贾南风一口气道:“吃了杏子还卖乖,说这杏子上也没写是谁家的,巧言狡辩!完了还把儿骂了一顿,说丑的跟石头似的,看着就碍眼!还得意洋洋说自己天下第一,王家子孙最高贵,儿实在是忍不住,才跟他们讲了讲道理!”
“……什么?”贾充怀疑自己听错了。
郭槐忍不住骂道:“我就说王家子孙有病,天天吃那什么五石散,吃出疯病来了,你还不信!”
贾充觉得自己脑壳嗖嗖地疼:“王家子孙岂会如此无礼?一定是你抵赖,添油加醋了!”
“是真的,不信您问大表姐去,”贾南风反正也不怕问:“他们哪里是世家子?一进来吓得仆婢到处奔逃,看到我们三个女郎不说避忌一下,还品头论足,分明是浪荡子弟,轻薄人寰,阿翁,你可不能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啊!”
“姑且相信他们的确轻薄,”贾充若有所思:“但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学会评鉴人物了?”
“儿、儿不会评鉴,就是有一说一,”贾南风不肯承认:“阿翁,其实世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只不过是畏于他的家世,没人敢说出来得罪他罢了。但咱们又不怕他,凭什么只许他说我,不许我说他?”
“那你说的真正名士的标准,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贾充盯着她道。
“那是……”贾南风忽然意识到贾充也觉得这话肯定不是自己能说出来的,当即道:“有一次去白马寺的路上,听到一个疯道士说的,阿翁,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隐居在市肆之中的高人啊?”
贾充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贾南风后背发虚,才道:“应该是高人。”
贾南风松了口气,却又听贾充道:“你既然会评鉴王济,你也给我评鉴一下王衍、王汎兄弟。”
贾南风苦着一张脸,但明显贾充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并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琅琊王氏,子弟风流,衣冠济楚,这一点确定无疑,”贾南风边想边道:“王衍神姿高彻,容止俊秀,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却不一定适合朝堂……要儿说的话,倒是王汎这个王家的庶子,有一番英武气象。”
“胡说八道,王衍作为王乂的儿子,又有王戎这样的堂兄,天生就是朝堂的栋梁之才,说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郭槐摇头,好笑道:“老爷,你怎么问南风这样的问题,她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贾充却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
别人不知道王家儿郎如何,他贾充还不知道吗?金玉其外,内里不能说是草包,却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国家大事在他们口中,仿佛比清谈难不了多少,天知道若真是把国家大事交给他们,又能做出什么来!
贾南风见贾充默不作声,知道自己似是而非的话,一定说到他的心里了。
历史上的王衍就是执掌西晋大权,却无所作为。风度有,胸怀有,就是无益于国家,最后晋军被石勒军队击破。王衍在与石勒交谈时,仍推脱责任,并劝其称帝,石勒大怒,将其与西晋旧臣一同活埋。
王衍临死时,总算说了一句真正的实话:“我们即使不如古人,平时如果不崇尚浮华虚诞,勉力来匡扶天下,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贾南风看到他,就看到了西晋的结局,但看到他,也想到西晋之所以有这样的结局,其实跟他并无关系,根源在自己身上。
这让贾南风感到了低落,也感到了警醒。
她必须要彻底摆脱原主的命运,远离宫廷,择人而嫁,这样就能彻底改变未来的历史,既能保全自己,也能保全西晋国祚,也能拯救神州陆沉,让千千万万的汉人儿女,不至于沦落深渊。
见郭槐使了眼色,贾南风站起来就要告退,却听贾充道:“且慢,我还有一个问题。”
郭槐不高兴了:“她一个小娘子,被你盘问了多少时间,不就是骂了几句人吗,大不了我明天跟常山公主赔罪去,名士不是自有风度吗,还计较被小孩子嘲讽?”
贾充扶额道:“只怕明天名声就传出去了!王家儿郎别的不行,唱名倒是一等的……”
他摇了摇头,道:“阿翁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王济的叔叔王湛,才是真正的名士?”
贾南风心中咯噔一声,王湛此时大智若愚,不为人知,连他的宗族子弟都认为他痴傻,自己一个养在深闺的女郎,又如何知道他不傻呢?
谁知郭槐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道:“老爷,你难道不知道,说傻的未必真傻,说聪明的未必聪明,名不副实的人大有人在,而隐居山林的隐士只要一声长啸,就能声震天下,这不是很普通的道理吗?”
贾南风心中大定,还是自家娘亲远见卓识啊。
贾充也无可奈何道:“夫人说得对,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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