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南风吃过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走了两圈消了消食,然后准备临碑帖,却被郭槐身边的仆妇叫过去,说夫人有事情跟她说。
贾南风过去,一眼就看到郭槐手上的针线绷子,心中一紧,哀叹起来。
绷子便是女红的必备之物,大绷绣衣袍;中绷又称袖绷,绣衣裙袖缘;小绷又称手绷,绣童履女鞍之类的小件。
郭槐本来没打算说女红的事情,但看到贾南风忐忑的样子,就问道:“你的针指学得如何了,不是说要给我绣个勒子出来吗?”
贾南风在女红嬷嬷的指导下,学习小绷子的绣法,但以原主那脾气,哪里能静得心拈针穿线呢?
女红嬷嬷被她打骂了几次后,哪里还敢管束她,在郭槐面前只好帮她遮掩,弄得郭槐还以为女儿的针指做的不错,其实交上去的作业都是女红嬷嬷给她完成的。
“儿不是大病了一场吗,”贾南风讷讷道:“勒子就绣了一半儿……”
郭槐倒也心疼她:“那你就慢慢绣,这东西也就磨磨你的性子,我也没打算让你学成一个赵夫人……”
“赵夫人是谁?”贾南风好奇起来,难道又是老爹在外头偷养的情人?
“赵夫人是吴国国主的妃嫔,”郭槐道:“女红可有三绝呢:可在指间以彩丝织成龙凤之锦,是为‘机绝’;能用针线在方帛之上绣出五岳列国地图,是为‘针绝’;又以胶续发丝作罗丝轻幔是为‘丝绝’。”
“哇,”贾南风不由自主惊叹道:“这么厉害!”
如今天下还未大一统,吴国倚仗长江之险,与北方相持对立,甚至吴国的国主孙皓,还厉兵秣马屡次进攻晋国,很有野心。
郭槐见她惊叹,哼了一声道:“赵夫人手巧,天下闻名,不过也就那一个,旁的人都比不上她,不求你像她一样,但你在闺中,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东西。”
说着就开始掰着指头数落起来:“……你看看卫瓘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你再看看张华家的女儿,只不过比你大两岁,一手簪花小楷写得让你阿翁都惊叹;还有李胤家的女儿,六岁就通读《孝经》……”
贾南风一头黑线,没想到自己也有对照别人家的孩子的一天。
“你再看看你,”郭槐将火力对准了她:“琴棋书画没一样出彩的,就知道疯玩,你是个淑女啊,不是个假小子……”
贾南风立刻俯首听训:“阿娘说的是,儿一定努力学习,加强自身文化水平。”
“好了,我原也不是打算跟你说女红的事儿,”郭槐把绷子放到一边,道:“过几日,你舅家的大姐姐就过来了,要在咱们家住些日子,你给我收敛脾气,礼貌待人。要是再把你那收不住的脾性使出来……”
“阿娘,”贾南风道;“你看我现在,哪儿还有过去的任性?”
“这些日子看你倒是和顺了一些,只盼你不是装出来骗我的,”郭槐也不相信她是真的彻头彻尾地变了,只道:“以前你这大表姐为什么不肯在咱家多住,还不是被你惊着了,你这次要再惊着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来原主以前把人家小娘子惊吓了,怪不得不愿过来亲近。
“阿娘,那不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吗,”贾南风讨好道:“……不过,大表姐到咱家来干什么?”
“光姐儿年纪到了,该议亲了,我打算在咱们园子里办几个雅会,到时候请各家小郎君小娘子都过来,相看相看。”郭槐道。
“大表姐多大了?”贾南风随口问道。
“你看看,连你表姐的年纪都不清楚,”郭槐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你有几个舅舅,几个姨母?”
见贾南风还真是一头雾水,郭槐一边指着她一边怒道:“满脑子就知道疯玩,长这么大不识舅家,说出去不臊死个人!”
贾南风脑子中有个大概印象,她知道郭槐的娘家出身高贵,支系庞大,但远亲近亲的,记不大牢,无奈何郭槐只好一边戳她脑门,一边讲了起来。
郭家出身于东汉太原郡名门,祖先郭遵为东汉兖州刺史,曾任守光禄大夫,奉命巡行天下。郭槐的曾祖父郭全是东汉大司农,祖父郭缊是雁门郡太守。
郭缊生有四子,分别是郭淮、郭配、郭镇、郭亮。郭槐就是郭配的女儿。
建安中期,郭淮作为郭氏长子,举孝廉出身,在军中屡建功勋,曹魏建立后,获封关内侯,后来击退姜维,又平定羌人作乱,升任车骑将军,进封阳曲侯。十二年前去世,长子郭统袭爵。
“明白了,这是大堂舅一家。”贾南风道。
郭槐点了点头:“你大堂舅一家在荆州做官,不常回来。”
再说郭氏次子郭配,在曹魏时为城阳郡太守,官儿做的不如兄长大,但很有名声。他生了两儿两女,两儿分别叫郭展、郭豫,两女分别为郭槐、郭梓。
郭槐嫁给了贾充,郭梓嫁给了裴秀,贾充是尚书仆射、鲁国郡公,裴秀则是左光禄大夫、钜鹿郡公,两人食邑各三千户,深受皇帝的宠信。
郭展才能不足,但因为两个妹妹嫁得太好了,也坐上了九卿之一太仆的位置,主管全国马政。
郭豫则早卒,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郭遥光,也就是郭槐刚刚提起的大表姐。既然父母双亡,就一直寄居在郭展家中,郭展恰好有子无女,同时也被郭槐、郭梓两个姑母接到家中小住,但当年住在贾府的时候,被贾南风鞭打下人的情景吓住了,之后再不敢来贾府,所以郭槐才再三嘱咐贾南风不要把人再吓着。
“还有裴家姐儿裴芬,”郭槐道:“也嫌你性子不好,叫也不来。”
裴芬就是裴秀和郭梓的女儿,两人还有一子裴浚,是个青年才俊,如今郭梓又怀上了,算算年底就生了,自然不能操持郭遥光的婚事。
“光姐儿年纪十四了,”郭槐叹气道:“大哥如今的婆娘是续娶的,家世不如先头那个,给她做不了好媒,我就想这个媒我来做,洛阳城中,不信找不到个合适的勋贵人家……”
贾南风则掰着指头算着,又问道:“大房我知道了,咱们是二房,还有三房、四房呢?”
郭家三子郭镇,为谒者仆射、昌平侯,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叫郭奕,女儿叫郭莱。
“你这个堂舅郭奕,是郭家子孙里最争气的,凭自己的本事做到雍州刺史,如今还朝任职尚书,”郭槐道:“听你阿翁说,陛下打算让他辅佐太子,担任东宫的属吏。”
至于郭莱这个堂姨,更不得了,嫁给了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光禄大夫刘蕃,生有一子名叫刘舆。
“至于郭亮一脉,”郭槐道:“在太原老家守着祖坟呢,都不出仕。”
贾南风总算弄明白了亲戚关系,不由得崇拜道:“咱们郭家果然是家世高贵,姻亲遍布朝野啊……”
话没说完,就被郭槐狠狠戳了一下:“你是贾家的人,郭家只是你的母舅家,只因贾家族人平庸,唯有你爹出仕,才显出舅家的高贵来,但你万不可在你爹面前高谈阔论,以此为荣。”
贾南风点头道:“阿娘,我知道的,阿翁心中真的很计较此事吗?”
“你祖父官做得也不差,你爹又不是真的泥腿子出身,只不过比起那三代、五代累世做官的人家,就不足了,”郭槐道:“但你记着,最不可做的就是轻贱男儿的出身,因为女子出身是什么,一辈子也就是什么了,但男儿奋发有为,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
郭槐心中自道,李婉便是仗着自己门第清华,累世做官,但一场附逆案之后,举家抄斩,这三世、五代做官的人家,顷刻化为齑粉,又有什么值得自傲的呢?
贾南风深有所悟:“儿知道了。”
却见贾充忽然走进来,道:“这么晚了,却还不睡?”
贾南风吃了一惊,她完全没有听到声音,不知道贾充刚才究竟听到多少,不由得担心地看向郭槐。
郭槐倒是神色如常:“光姐儿要来,我交代几句,省的出错。”
她对贾南风道:“我叫他们给你熬煮了一碗牛乳,回去喝完了再睡。”
见贾南风离开,贾充才坐到郭槐的身边:“都说人前教子,背后教妻,我便也有教训对你说。”
郭槐“哦”了一声,笑意盈盈道:“老爷有何见教?”
贾充道:“你一直觉得,我嘴上不说,心中其实计较出身,便一直依着我,不肯提出身的事。其实我非但不计较,反而以出身为荣。”
郭槐暗暗惊讶,道:“为何?”
“在我看来,以世家子弟,举孝廉或者评判九品,”贾充哈哈道:“都是父祖搭好了台阶,只需要顺阶而上。而我这样的,以自己的努力跻身世家之中,让这些世族侧目,只敢议论却不敢得罪,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件事。”
“况且还有一比,”贾充道:“我将自己比作狼,又将这些世族子弟比作狗。捧出来的是狗,杀出来的是狼。那主人指东绝不会向西、只会乖乖摇尾巴的狗,又则能比得上尸山血海中自己拼杀出来的恶狼呢?”
郭槐心中一动,看到烛光中丈夫得意的面容,心道自己当初不就是看上了他这种潜藏的性子,才不顾他还未和前妻离婚,便义无反顾地嫁了吗?
这十年来,刀尖上滚过、浸淫在无常的官场中,若是丈夫没有这样拼杀的能耐,又如何能步步高升,官居一品呢?
与他同朝为官的几大世家的子弟,卷进无数的风波中,尸骨无存,自己的丈夫却能迎头而上,全身而退,岂不正印证了他说的话?
李婉有眼无珠,看不清枕边人真正的本事,但她郭槐却不曾眼瞎,并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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