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泰始三年,四月。
据魏帝曹奂禅让已经过去三年,晋王司马炎即位为帝,定国号晋,改元泰始,终于完成了“三马同槽”的谶言。
晋国开国气象,倒也不凡,别无水旱,四方调和,政权平稳,偶有为曹魏叫屈谋逆的,也很快被扑灭了。
皇帝雄才大略,屡次责令郡县官劝课农桑,并严禁私募佃客。招募原吴蜀地区人民北来,充实北方,并废屯田制,使屯田民成为州郡编户。
不仅以仁俭为政,皇帝还重视法律,命大臣贾充、杜预、羊祜等人刊修律令,并亲身听讼录囚,向百姓讲解律法。
而与此同时,吴国国主孙皓却在大规模地开辟苑囿,兴建土山、楼台,工程劳役的花费以亿万计算,东吴百姓,从上到下民不聊生。
不管建邺是如何怨声载道,洛阳城却一片欣欣向荣,家给人足。
天未大亮,洛阳城最繁华的东街已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了。
两个脚夫拎着担子提着行李,间或聊了几句货物。街道上一两匹牛车慢悠悠地赶过,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开车窗的仕女看见,“啪”地一声关住了,捂着帕子呕了几声。
出来倒洗脸水的商楼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边客商挤眉弄眼,还不等说话,就听见“都让开,都让开——”的叫声,只见一人骑着马风驰电掣而来,马蹄一脚踢飞了脚夫搁在台阶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李,气得脚夫嚎丧起来。
还没嚎几句,却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没有眼睛!你看看他们什么人,便是马踏死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脚夫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我是西陵来的,来洛阳只见这到处都是飞马,不知道传递的是什么消息?”
商楼的伙计呵呵一笑:“朝廷立太子了,派使者往各个郡县诏告呢!”
“立太子?”这脚夫果然是外地的,不如都城消息灵通,甚至连当今圣上几个儿子都不知道。
“当今太子,乃皇后之子,既嫡且长,”伙计道:“论序当立,年方八岁。”
脚夫点点头,却见众人无不是眼神交流,意味深长,不由得道:“……你们笑什么呢?”
“因为宫禁之中有传言,”这伙计压低了声音;“……太子不慧。”
“太子不慧?”这脚夫挠了挠头,他不懂什么叫“不慧”。
“就是痴儿!”这伙计道:“脑子不灵光。”
“别乱说话,”掌柜的走过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要是个痴傻的,能立做太子?”
“那不一定,他是个傻的,但皇后不傻,”这伙计却丝毫没有收敛,啧了一声:“枕头风一吹,谁能受得了?”
皇后杨氏有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尽管皇帝贪爱美色,颇多内宠,但皇后始终受到独一无二的宠爱,不然也不能生下三子三女,虽然长子早逝——
当然如果长子还活着的话,也不会轮到被怀疑为“不慧”的次子当太子。
“只要天下太平,管他御座上坐的是猪牛驴马呢……”
“可不是嘛,你说咱们小商小贩的,还操心国家大事呢!”
此时的平民百姓,只把这事情当做一个笑话,并不像庙堂之上的官员们,存着对江山社稷的担忧。
“这你们可错了。”旁边一人道。
“哪儿错了?”众人道:“咱们洛阳百姓,见惯了朝代更迭,今儿是汉家皇帝,明儿曹魏了,现在又是司马家的,谁做皇帝,咱都不稀罕了!”
“不是,”这人指着马蹄印道:“他不是朝廷的使者,而是贾府的人。”
“贾府?”众人恍然道:“车骑将军、尚书仆射、鲁郡公贾充?”
脚夫见众人咋舌,不由得道:“这位贾公,怎么了?”
“没怎么……刚才说皇后厉害,”掌柜的揭开门板:“这位贾公的夫人,那才叫一个厉害呢!”
此时的贾府,众人议论的贾充夫人郭槐,正怒气冲冲地责难医者。
“一场风寒,能病两个多月,”郭槐凤眼一挑,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淬冰霜,让几个医者更是伏地不敢仰视:“用了四张方子,个个都跟我保证说是一剂必愈,我儿服下,别说是见效,就连身子都起不来了,你们作何解释?”
“夫人容禀,”医者额头见汗,惶急地解释道:“女郎偶感风寒,本也不严重,寻常药石,即可痊愈……谁想女郎不肯服药,我等也是无可奈何啊!”
躺在床上的小小身躯,便是郭夫人的长女贾峕,小字南风,因生得个头矮小,十岁的人儿看上去,竟像是七八岁一样,越发显得病弱可怜。
自从年后便生起病来,一直拖延了两个月,竟辗转不见好,见女儿始终昏迷不醒,汤药不进,郭槐是又怒又愧。
怒的是医者药石无效,愧的是自己专注和丈夫前妻李夫人的争斗,竟疏忽了女儿,现在再责难保姆仆婢,却已经晚了。
医者守在屋内,擦了擦汗,一度想要开口,见郭夫人脸色难看,到底没敢出声。
直到掌灯时分,贾南风才苏醒过来,顿时让整个贾府,都轰动起来。
郭夫人本来守了三四个时辰,刚刚才回到主屋,闻听消息,顿时大喜,快步返回,就见烛光之下,女儿果然已经起身,巴掌大的小脸不知怎么,全然没有了以往的飞扬跋扈,见了她仿佛受了惊似的,如同幼兽一样小心翼翼缩了缩。
“我的儿……”郭槐眼眶发红,“可好些了?”
贾南风轻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谢……阿娘关怀,儿好多了。”
原名贾佳的人心里却在哀叹:“好不容易赶时髦穿越了一回,穿谁不好,穿男身也能接受……却偏偏穿了个历史上恶名昭著、祸国殃民还不得善终的毒妇!”
没错,贾南风的身上却附上了来自千百年后的魂魄,原主偶感风寒,似无大病,而贾佳却稀里糊涂穿了过来,起初以为是做梦,醒了一次只听见众人议论,从中提取信息,却被这石破天惊的信息给吓倒了。
什么,我是贾充的女儿,我娘是郭槐?
等等,我叫贾峕,似乎不是那个贾南风。
什么,南风是我的小字,贾峕就是贾南风?
不不不不,接受不了自己命运的贾南风,呼地一声昏了过去,又或是她强迫自己睡过去,醒来就能恢复正常。
可惜,再度睁眼,场景依旧未换,而且脑海中更是全盘接受了原主的记忆。
晋朝开国,皇帝司马家。
贾家门第高贵,作为皇帝宠臣,权势非凡。
贾南风数来数去,发现原主这个十岁的小姑娘,已经架构完成了自己的世界观,比如有权势就可以为所欲为,比如奴婢就是私产,如同牛马,可以随意打骂,就算杀死了又能怎样,谁还会为杀死一头牛而偿命?
想想这小姑娘十年来做的事,贾南风头痛欲裂。
飞扬恣肆,凶悍难制,连伺候她十年的保姆和丫鬟,都被她肆意打骂□□,难得郭夫人为她挑选的人都忠厚老实,这么多年竟然能忍受下来。
对待自己两个异母姐姐,那更是不亲不睦,呵斥嘲讽,甚至对其中一个姐姐,挥起过鞭子,幸亏被人拦下,没有伤人,郭夫人也把此事死死压下,才没有流传出去。
再想想这小姑娘将来做的事,贾南风简直想一头撞死,这样也算为民除害了。
见女儿一个劲儿只是摇头,郭槐不由得焦急道:“……可是哪里不适?”
贾南风从回忆中醒来,见郭夫人真的为她着急,心中一动:“阿娘,没有不适。”
要说原主这一身脾性从哪里学得,那原主的母亲郭槐就无可推脱了。
郭槐乃将门虎女,性情悍妒,坊间都传言她将贾充制服地那叫一个服服帖帖,连前妻都不敢去探望,这话半真半假,最起码贾南风从记忆中得到的讯息是,郭夫人的确性格强横,但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又有谋略又有手段,贾充对她是又爱又敬。
想她父亲贾充也是一代人杰,两朝臣子,不仅没有遭到贬斥,反而被新帝越发信任,位高职显,哪里能畏于妇人?
只能说这一对夫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要说强横这一点,贾南风是绝对继承了母亲,但却没有从郭夫人身上学到其他一星半点的手段,也不像贾充那样审时度势,善于权谋。
最后在两人屡次提醒和劝说之下,还我行我素,落得个如此下场,岂不是让人痛恨?
想到这里,贾南风心中忽然光明起来。
穿越大神还是厚爱她的,把她穿过来的时间安排地明明白白,如果晚一步,就会嫁给那傻子皇帝,到时候一切可就难以避免了。
而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娇养深闺的大小姐,仰仗父母的权势,她嫁给谁不行?换句话说,只要不嫁那傻子皇帝,她不仅可以避免自己的最终命运,还能避免家人甚至整个国家的最终命运。
贾南风给自己比了个“耶”,心中大定。
见女儿眉头舒展,郭槐这才放下了一颗心:“你的病总算大好了,不过还要去洛水中袚一祓,还有,你病的时候,我在白马寺给你许了愿,供施了三千件袈裟宝衣,等天气和暖,你彻底病好了,就跟我去还愿。”
“是,阿娘。”贾南风乖巧道。
郭槐难得见她如此听话,反而一怔:“这病倒是古怪,让你的性子和软了许多……”
贾南风心中一紧,正想着什么理由掩饰一下,却听郭槐高兴道:“我天天烧香拜佛,就是想让你性子平和一点,总算诸佛听到了我的誓愿,看来在袈裟之外,还得多加供养。”
贾南风:“……您高兴就好。”
“夫人,”外头的仆役道:“郡公身边的冉大郎回来了。”
“哦,”郭槐道:“叫进来。”
冉贵是贾充身边的护卫首领,下了马进入府中,见到主母,当即道:“夫人,郡公不过两日,便从水路返回洛阳,先遣小人前来报信,又问女郎安。”
郭槐笑道:“我原以为要入夏才能从长安返回,看来老爷还是记挂着女儿,提前一个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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