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宗唉……”
天刚蒙蒙亮,一脸萎靡不振的李白就被阿清她们从床上拉出了门。
“干什么,这可是太白你自己说的,这段时间要早出晚归!”阿琰插.着腰看着他,俨然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得意样子,“先生可是都告诉我们了,这是你亲口说的话,你可不许赖账啊!”
李白顿时咬牙切齿起来:“诸葛孔明,你这个家伙……”
书院中,清晨起来焚香读书的蓝衣青年似有所感。他放下手中的书卷,遥遥望向窗外阳光下的郁郁青松,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的两个小丫头简直就是兴奋到不行。但因为出来的太早,很多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所以在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了之后,两小只便又缠上了李白——
“太白,给我们唱首歌吧,”阿清在他身旁边走边道,“有一说一,你唱歌真的不错,为什么不经常练习一下呢?”
阿琰在另一边拽着他的袖子:“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太白,唱一首!唱一首!”
白衣男人被她们夹在中间轮番央求,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朝天空翻了个白眼,干脆自暴自弃的唱起了儿歌:“门前大桥下走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听着男人用沙哑深沉的声音唱着如此活泼俏皮的儿歌,阿清和阿琰两个笑得简直不能自己。李白唱了两句就停下来,站在一边无奈的看着她们笑。
这算什么,牺牲自己,娱乐大众?李白在心里哀叹,李太白啊李太白,你真是堕落到家了!
不过大唐民风开放,没有太多的礼教束缚,能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男人也不少。虽然李白还没达到这种地步,但偶尔唱首歌——哪怕是儿歌,哄哄小孩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只要没人看见……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传来了一道犹犹豫豫的疑问声。
“太、太白?是你吗?”
李白猛的紧闭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面色一瞬间有些狰狞。
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微笑着转过头去看向来人:“是我,您是……”
待看到那人的面孔后,李白微微瞪大了双眼:“是你?”
那男人披散着头发,背着一把羯鼓,一身伶人打扮,但光看那身绣纹精细色彩鲜艳的衣服,就比那些寻常在街头巷尾做杂耍卖艺的人要高档上不少。他看见李白,也分外激动,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起了他的双手:
“太白先生,多年不见!还能看见您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激动到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反反复复的重复着“太好了”几个字。阿清走过来,好奇的看着他和他身后同样做伶人打扮的两人,问李白:“太白,这位先生是?”
李白笑道:“他们都是我的老友,这位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当今大唐最著名的歌手李龟年,后面的两位是他的兄弟,李彭年和李鹤年。”
阿清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连忙拉上阿琰向这几位音乐家行礼:“见过三位大家!”
李龟年连连摇头:“大家谈不上,大家谈不上,不过是会唱几首歌弹几首曲子罢了。”
“唉,”李白反过来按住他的手,“怎么谈不上。龟年,你现在算是圆了当初的梦想,做到了真真正正的享誉大唐——我可是在偏僻乡间里都能听到人们谈论你的名字!”
闻言,男人不无自豪的笑起来。但他还是谦逊道:“我这点儿小成就怎么能跟太白先生您比呢,这可是鲁班门前耍大刀,折煞我了。”
阿清在一旁听的疑惑,李白能有什么成就?吃喝嫖赌吗?呃,虽然目前看上去只有吃喝……但她总觉得李白按照目前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离五毒俱全也差不了多远了。
李白清了清嗓子开始转移话题:“话说你们在这里是干什么,这个方向……你们是要去同乐台吗?”
李龟年笑道:“正是。太白先生,难得重逢,不如去看看我们的表演吧?您要是去的话,我肯定把最好的位置腾出来!”
阿琰一听,顿时双眼放光。但在外人面前女孩一向是进退有度礼貌有加的,所以她强忍着心中无比的渴望之情,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白衣男人:
“太白……”
李白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李龟年道:“那就麻烦龟年你了。”
李龟年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吧!”
天下皆知,大唐繁盛看长安,长安繁盛观珠霄——珠霄境,乃是一个位于长安城南、足以媲美人间仙境的地方。
这珠霄境内部可谓是极尽奢华,汉白玉铺就的街道两旁绿树挂珠帘,层层五彩绫罗于林立高楼之间悬垂而下,随风飘荡遮盖天幕。阵阵香风夹杂着姑娘们的莺声笑语迎面而来,令人流连忘返,沉醉忘忧。
因此有诗云:珠霄境,却似化人宫。梵气弥罗融万象,玉楼十二倚清空。一片宝光中。而同乐台,这个被誉为“天下第一台”的全国最大演出舞台,就建于珠霄境之中。
阿清和阿琰她们两个一路上简直要看傻了,李白笑着在她们面前打了个响指:“喂,回魂了!”
阿清这才稍稍晃过神来。她望着这宛若仙境的地方,感叹道:“这世上竟有如此之地……”
走在她身旁的李龟年笑道:“这算什么,你看到的这副景象,比起十年前可大大不如了……”他刚说到了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后面的话就止住不说了。阿清正疑惑着呢,他忽然挠着头哈哈笑起来:“看我这记性,真是抱歉啊各位,我呆会儿还要上台,现在得先去后台准备一下才行。太白先生,您到时候就报我的名字直接进去吧,我会跟那边的人打好招呼的。”
李白冲他点点头:“既如此,龟年你赶紧去忙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待李家三兄弟的身影远去之后,阿清走到李白身边,悄悄的拉了拉他的袖子:“太白,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我总感觉这位大家说话怪怪的,像是在藏着掖着什么一样。”
阿琰也认同的点点头:“同感。不过最奇怪的一点就是,他居然叫太白你‘先生’哎!真是没想到这个称呼我居然有一天能在太白你身上听到……”
李白不乐意了,他屈起手指给这小丫头的脑袋来了一个狠的:“小丫头片子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我跟你讲,当初我在这长安城可是家喻户晓盛名远播,区区一个先生的敬称算得了什么,给我我还看不上呢!”
被敲了脑袋的阿琰也不生气,她嘻嘻的笑着跑到了少女身边:“阿清姐你看,太白他又在扯谎了——说谎的人鼻子可是会变长的,羞羞羞!”
阿清无奈的看了一眼那边气咻咻的白衣男人:“太白,不存在的事情就不要瞎说了,我们都是有眼睛去看的。你呀,也就只剩好胜心自尊心不落人后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再不快一点儿的话,表演就要开始了。”
她一手拉一个,好不容易才把这还在互相斗气的一大一小拽到了同乐台的入口处。门口的守卫一见他们几个就笑了起来:“几位就是李大家说的人吧?请进,右手处左转往上直走,那边的包厢就是各位的位置了。”
阿清连忙感激的冲他们道:“多谢几位大哥。”说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在毫不认输互相瞪眼的两人,终于忍不住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你们两个,准备在那里斗鸡似的瞪到什么时候?立刻、马上、现在,快点给我进来!”
见少女要按捺不住发火了,两位心理年龄加在一起绝不超过十岁的两人这才悻悻罢战,在阿清暗含威胁的注视下乖乖走进了通道里。
少女走在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哪儿是李白带她们出来逛街,明明是她拖着两个大龄儿童上街遛弯好吗……真实心累。
几人在通道里没走多久,就看见了之前守卫大哥所说的包厢。阿琰“噔噔噔”的跑进去,兴奋的绕着房间中的红木桌椅、石山景屏跑了好几圈。阿清也紧跟在她身后走过来,一脸惊叹的望向房间中名贵精致的装饰字画。
“这也太棒了吧!”阿琰看着桌上的糕点简直都要双眼放光了,“龟年大家真是大好人,太白你能认识这么一个朋友简直是太厉害了!”
白衣男人正懒洋洋的靠在红木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闻言,他瞥了一眼女孩道:“刚才还说我是大骗子,这会儿就是太厉害了?阿琰,你这小丫头变脸变得够快啊。”
阿琰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但很快就把心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之情给丢到脑后了——反正太白他肯定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嘛!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无穷无尽的,很快,阿琰就找到了新的乐趣。她一把拉开挡住自己视线的厚厚帘子,然后便开始站在包厢面向舞台的栏杆前发呆。
女孩那副大张着嘴巴震惊到不行的样子引起了阿清的注意,她走过来问道:“怎么了,外面有什么……”
灿烂的阳光一时让她眯起了双眼,但当她再度缓缓睁开双眼之时,映入眼帘的一切令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圆形的汉白玉阶石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层层叠叠绽开的巨大莲花舞台依水而建,一艘足有三层楼高的画舫停泊在舞台正后方,如彩虹般绚烂的薄纱在风中轻扬,隐隐约约可以瞧见船上舞女们婀娜多姿的妩媚身影。她们或手持琵琶,或身抱古琴,或站或卧,或顾镜自怜,或翩翩起舞,千姿百态,无一而同。
数百颗散发着莹白光芒的灵石被镶嵌在莲花舞台的花瓣边缘,从阿清她们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好似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盛开。画舫中传来的悠悠琴声回荡在半空,清风携着水汽的凉意拂过少女的脸颊,阿清抓着栏杆望着下方这如诗如画的景象,一时竟有些痴了。
她喃喃道:“同乐台,果真是名不虚传……”
李白站在她身后笑道:“很漂亮,是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呢。”
阿清心道,难怪,世人都说一见长安误终身,宁死愿为长安魂。如今看来,的确是很有道理的。可太白他……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白衣男人。男人正背着双手,静静的注视着远方的水天交界处,目光平静而怀念。似乎是注意到了少女的视线,他低下头来笑着问她:“怎么了,阿清?”
阿清向他摇摇头:“没什么。”
她不是傻子,连李白三番两次转移话题都察觉不到。但每个人都有不想提及的过去,阿清想,自己也应该体谅一下太白,就像太白当初为自己做的那样。
于是她便笑着对李白和阿琰道:“我们现在还是回座位吧,看样子,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少女所说不错,就当三人刚刚在座位上坐定时,外面便乐声大作,两队身穿粉色袒胸莲裙、水袖翩跹的舞女们穿越下方的人群登上舞台。她们和着乐曲欢快的拍子在巨大的白玉莲花中央旋转起舞,飞扬的舞裙好似一朵朵盛开的桃花,白皙修长的脖颈优雅如天鹅。
真美,阿清心道。
少女专注的望着下方舞女们优美的舞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看看身边人的反应——她赌一文钱,太白他肯定是看的最投入的那一个!
然而当少女真的望过去时,却发现白衣男人的确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舞女们的表演,但他的神情却没有阿清想的那么认真,反而给了人几分云淡风轻的感觉。
阿清奇怪的问他:“不好看吗?”
“嗯?”李白端着茶碗看向她,“还好吧,不过这只是常规表演,你们是第一次看所以比较新奇,我已经看过太多次啦。”
他边说边把茶碗放回了手边的桌子上。
阿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过太多次了?可这么好的位置,我估摸着至少要十几两银子才能包下来吧?还是说太白你次次都找的李大家?这可就不太好了吧。”
李白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不过是其他朋友请我来看的罢了。”
阿清听完他这番话,顿时一脸严肃的拍了拍身边女孩的肩膀。“以后记得,交朋友要跟太白好好学学。”她认真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阿琰,我们两个都没有父母,所以一定要学到太白这手交朋友的功夫。你看,先生算一个,李大家算一个,现在乐天先生也算一个,这一个个的可都是旁人一辈子也碰不上的人物啊,太白真是赚大发了!”
阿琰也认同的冲她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李白:“……喂!”
他无奈道:“你们怎么就不认为他们是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才跟我做朋友的呢?两个小丫头片子,天天就不想着我点儿好,我在你们心中的形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啊?”
阿清想了想道:“酒鬼,懒虫,爱吹牛,天天给先生惹麻烦的家伙。”
阿琰补充道:“花钱还大手大脚的!”
李白:“……行了赶紧看表演吧,马上龟年他就要登台了。”
见男人一脸郁闷的靠回了椅背上,阿清和阿琰偷笑着暗暗击了个掌——达成跟太白拌嘴成功这项成就,可是她们日常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调剂啊。
这时,底下的观众们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阿清她们连忙探头望下一看,原来是那些舞女们退场后,李家三兄弟紧接着登上了舞台。
李龟年依旧披散着他的一头长发,他将背后的羯鼓解下来放在地面上,然后就这么双腿岔开席地而坐,一派风流肆意的潇洒气度。只见他微微弓着腰,双手按在鼓面上,冲身后的李彭年和李鹤年点了点头,然后转头望向了面前数以千计的观众们。
他清了清嗓子——这时候阿清才发现舞台上设下了能够扩音的阵法——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对台下的观众们道:“诸位宾客,在表演之前,在下今天必须要向各位说明一件事。”
整个同乐台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屏息注视着这位堪称大唐第一歌手的李龟年大家。只有李白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看着坐在舞台正中眼神坚定的男人,轻声道:“龟年,你不会……”
李龟年道:“今天,我想为大家带来一首由古体诗改编而来的新曲子。但实际上,它面世已经有些年头了,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大家可能都没有听过,即使听过的也都已经忘记了……”
李白霍然起身,他大步跨到栏杆边上,低头冲着下方的男人高声喊道:
“龟年!”
众人闻声,纷纷抬头。但坐在舞台中央的男人却恍若未闻,自顾自的朝着面前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继续道:
“——而它的名字,叫《梦游天姥吟留别》。”
阿清顿时惊讶的掩住了嘴巴:“这不是天姥镇上那位留下石碑的隐士所做的诗吗?李大家也知道这首诗?”
却见那边的李白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面色难看的用力一拍栏杆,狠狠甩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阿清奇怪的看着他脸色铁青的样子,刚要出声询问,便听到下方的男人已经开了嗓: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待歌声响起,阿清一下子就没心思问问题了。她如痴如醉的听着这首堪称千古名篇的佳作被李龟年用沧桑而沙哑的嗓音娓娓道来,深沉的歌声再配上羯鼓一下一下震撼人心的鼓点和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两人的伴奏,简直是将这诗篇中所蕴含的深厚情感抒发的淋漓尽致。
这歌声,深沉激烈,哀而不伤,几多失意又几多昂扬。而越到最后鼓点越密集,歌声越洪亮,磅礴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般挥洒而出。少女听着听着就不禁心潮澎湃起来,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
很显然,有这样感受的不止阿清一个人。台下的观众们也都沉醉在了这恍如天籁一般的歌声中,甚至一些情感较为充沛的人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留下了泪水。
白衣的男人长叹一声,面色复杂的靠在了椅背上。
他闭上双眼,哑着嗓子道:
“龟年,你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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