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饭后消食归来的白居易成功在书院门口捕获了自家哭唧唧的小弟一只。
“知退?你这是怎么了?”他连忙皱着眉头关切的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哥……”白行简一头栽在他怀里,几秒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狠狠一抹眼泪,神情严肃的发誓道:“我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一心向学,绝不再与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了!”
“啊……那、那就好……”
白居易被他这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模样搞得有些愣怔。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儿啊,于是他便笑着对自家小弟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进去以茶代酒庆贺一番?”
“好!”
白行简气冲冲的推开书院大门。那个混蛋家伙,竟然敢说什么“自作多情”!好,那就当自己一颗真心喂了狗,从此他与唐寅此人老死不相往来……
“你怎么在这里?!”
他瞪着院中正在哈哈大笑着干杯的两人大喊道。
唐寅一脸无辜看着他,伸出手指了指坐在对面的人:“他请我来喝酒的,不喝白不喝。”
李白也点点头:“确实如此。来来来,唐兄,咱们再来干一个……”
“干什么干!”
白行简冲他们怒吼道。但这份怒火很快就被自家兄长一巴掌给打回去了——
“好好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
“可是……”
白行简很委屈,他憋屈的简直要爆炸了。他强忍着心中满溢的愤怒之情走到唐寅身边,质问他:“你不是说你要给那什么郑大商人的……咳,写对联吗?怎么又在这里喝酒?而且我不是才说过再也不要见到你出现在我面前吗?!”
唐寅放下酒杯叹息一声:“我给郑大商人写对联,那是为了赚钱;赚钱干什么?当然就是为了吃饭抽烟喝酒,毕竟人生唯有烟酒不可辜负。现在既然有人主动请客,我还犯得着去劳神劳力吗?至于你……”
他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满脸写着愤怒、一双眼睛却不自觉的期待的盯着他的白衣少年,突然又转头哈哈笑着冲李白举起了酒杯:“来来来,干!”
白居易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将自家即将原地爆炸的小弟拉到了身后。
他显然是认识唐寅的,也是知道这就是知退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友人”,但恕他实在是无法理解这类放浪形骸的狂士人物。所以他便只是向着李白问道:“太白兄,这是……?”
李白笑道:“哦,对,还没跟你们介绍呢。这位是唐寅唐伯虎,今天确实是我请他来书院小酌一番……”但他看了一眼表情冷淡无动于衷的白居易,又看了看那边正自顾自的喝着杯中酒的唐寅,了然道:“原来你们认识啊。”
“是认识,”白居易淡淡道,“不过交情不深罢了,主要是知退与唐兄的交情不错,所以在下才略有耳闻。”
白行简在一旁冷哼一声:“什么不错,人家都明摆着说了,不过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白居易听罢,脸色更冷了几分。他道:“既然是太白兄的客人,那我与知退就不便打扰了。只是在下要提醒唐兄一句:长安如今虽无宵禁,但还是会有巡街之人的,还请唐兄稍稍注意一点儿,不要再做出深夜醉倒路边不省人事这种荒唐事儿了。而去夜司刑牢提人这种经历,在下这辈子体验一次就足够了。”
说完,他便匆匆向李白点了点头,拉着还有些不情不愿的白行简离开了。
李白仰起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他望着自己对面的人笑道:“原来唐兄你还去刑牢那儿走过一遭呢?这可真是了不得。”
唐寅轻哼一声:“要论这个,我可比不过你李太白。”
他长叹一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让它成功变得更加凌乱了一些。他对李白道:“你也看到了,这儿不欢迎我。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拘束。走了。”
他冲李白摆了摆手,便准备大步跨出院门。李白在他身后遥遥问道:
“住在一个破烂茅屋里,难道就是自在?”
唐寅停下了脚步。
沉默了片刻,他反问道:“在下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唯酒是务,焉知其余?而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说完,他便大笑着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李白出神的凝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院落,久久都没有动作。
待到天色已经完全变暗,这个静坐在黑暗之中许久的男人才缓缓开口问道:
“孔明,你有没有觉得他跟我很像?”
长身立于他身后的蓝衣青年轻摇了一下扇子:“是吗?可在我看来,你们两个倒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何解?”
诸葛亮淡淡道:“此人心已死,但太白,你的还没有。”
听完他的这句话,李白愣怔了片刻,忽而露出了一个笑容。
“谁说不是呢,”他道,“我这人一向比寻常人多了那么一点点好运气,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不过孔明,你说他心已死,这一点我倒是不能认同。”
“哦?”
“只要人活着,那他的心就还有救。”李白笑道。
他低下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毕竟,人生路漫漫,一切终究都会好起来的。你说对不对?”
诸葛沉默片刻。
“虽然太白你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声,”他委婉道,“如果当事人什么都不做,那事情是不可能顺其自然的变好的——就比如当初你答应了要带阿清她们逛一逛长安城,但如今已是十几日过去了,阿清她们却久久找不到你的人。太白,你说这个事儿……?”
“啊,这个嘛……”
李白立刻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望天望地就是不看站在身边的诸葛孔明。
……他是真的不想接这个带孩子逛街的差事啊。
但诸葛亮好不容易才逮着李白一次,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他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的道:“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夏了,太白山寒寺附近可是个绝佳的避暑胜地啊,今年还正巧适逢寒寺举办的十年一度万僧会,到时候长安城内的大小官员们肯定都会携带家眷来上香敬佛……太白,你觉得当今那位夜司司长会不会来?”
李白听他轻描淡写的说着,脸渐渐绿了。
以那家伙对于佛学的痴迷,怎么可能错过万僧会这种盛事?简直是天杀我也!
诸葛亮从容的摇了摇羽扇:“所以说……”
“我去!我去还不成吗?”李白忙不迭的应道,“我明天就带她们去城南!天不亮就出门,没亮灯之前绝不回来,行不行?我就不信就这样还能撞上他!”
诸葛亮道:“其实也不用这么……”
“就这么定了!”李白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坚定的道。
蓝衣青年摇着扇子的手稍稍一顿。
“好吧,这可是太白你自己说的啊。”他一脸无辜的道。
这边的诸葛孔明再一次成功的套路到了李太白,那边的白乐天却还在尽心尽力的安慰着交友不慎后心碎了一地的自家小弟。
“这有什么,人这一辈子谁没交过几个这样的朋友呢?”白居易对站在他面前神情低落的少年温声道,“这次就算是一个教训吧,还好,知退你在误入歧途之前就回了头。唐寅他……”
他顿了顿,还是道:“像是唐寅这类人,我不能说他不值得结交,比如说太白,就可以和他相处的很好。但你不行,知退,你跟太白不一样。”
白行简抿唇问道:“为什么?”
白居易反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在和唐寅相处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觉得他挺可怜的,希望能帮他过上更好的生活?”
白行简点点头:“是。他虽然从来不跟我提自己的境况,但我还是有所了解的。青年时好友和父母妻妹相继去世,之后又在宦官之乱里受到牵连,终生不得再入科场考试,回乡后又被弟弟要求分家……虽然我没见过他以前的模样,但我想肯定不是现在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作为朋友,想要帮他一把不是很正常的吗?”
白居易叹道:“是很正常,但如果这件事是由你来做,那就不对了。知退,你以为你在别人的心中是一副怎样的形象?不过是个出身于书香门第,家境优渥的小少爷罢了。”
他看着白行简有些不服气的样子,紧接着道:“你先别忙着反驳我。知退,你还未及冠,说句直接一点的话,你身上的所有光环都来自于我和父辈们的成就。也因此,你觉得你对唐寅是友人之间的互助,但恐怕在他看来,是你对他的施舍吧。”
“……我才没有!”
白居易看着他道:“换位思考,知退。如果你身处于他的立场上,你还会怎么觉得吗?”
“我……”
见少年无言以对,白居易叹息一声:“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唐寅他身上确有可圈可点之处,在这里我要为之前说的那些话道歉。不过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会在我出面阻拦之后明白什么选择才是对你更好的。更何况……”
青年伸手摸了摸自家小弟的头:“再落魄,他也还是个文人。只要是文人,就会有风骨。他可能做不到视金钱如粪土,但不食嗟来之食,是底线。”
白行简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哥哥他说的是对的,他低落的想。
所以……是我错了吗?
沉默许久之后,少年低低的问兄长:“哥,你刚刚说人一辈子谁没交过几个这样的朋友,那你也有吗?”
白居易微微一愣。
他想了想道:“我的朋友不少,但像这种的倒还真没有。我比较喜欢及时止损——知退,这一点你可得跟我好好学学。”
“……所以,真没有?”
白居易摇摇头:“真没有。不过……”
少年顿时兴奋起来了:“不过什么?哥,你快说啊!”
白居易笑了笑:“不过刻骨铭心的,倒是有一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当时我们的关系好到差一点儿我就跟他结拜了。正好那会儿长安城里流行这个呢。”
白行简微微睁大了眼睛:“有这回事?那我怎么不知道?”
白居易淡淡道:“那时候你还小,估计不记得了。等你长大了,他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闻言,少年眼中的兴奋之情顿时暗淡了下来。
“……是吗,那确实是很刻骨铭心了。”
但也许是因为时光冲淡了友人逝去的悲伤,青年在提起这一切时的表情看上去倒是很平淡。他拍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但他却在离去之前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以前我不和你讲,是因为觉得你还无法理解。但经过这么一遭,知退,你也该明白了。”
他问道:“你知道为什么父亲给我们起名为居易行简吗?”
白行简想了想道:“不就是字面意思吗?很一目了然啊。”
“没错,是很简单,乃至于一目了然。”白居易道,“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件事,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之中,却还有太多太多人无法实现,更不用提整个大唐了。”
“这两个名字,代表着父亲对我们兄弟的祝福和期望。知退,我们很幸运,一出生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所以我们体会不到居不易、行难简的感受。但为兄却希望你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不只是一个唐寅,还有万千大唐的百姓——”
他问少年:“还记得当初开蒙时我教你的第一句话吗?过了这么多年了,希望你还没有忘记。”
“怎么可能!”
白行简脱口而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当初可是一遍就背会了,肯定一字不差!”
“确实一字不差。”白居易笑道。
“不过知退,你要明白:这句话,背下来只用数秒,践行……却需要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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