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三乐的话果然不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阮三乐低头看个路的工夫,再抬起头时,前面的颀长身躯不知何时消失了。
“唉。”他虽能阴阳两界来回跑,一年能来个地府两三次已经算多,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傅藏云一介凡人,肉/体凡胎的,为何却能进入凡人不可见也不可入的阴阳门?
除了在心里为傅藏云默默点上一根蜡,阮三乐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
没有人知道“轮回之境”的路什么时候就没了。阮三乐一脚踏空,下一秒就踩在了松软的黄沙地上。
身边的黑暗霎时间被风吹得散去,阮三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海。
这片海时而是黄色的,时而又变成了红色。
黄似金砂,红如火焰,是因为沙漠里栽满了彼岸花。
这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荒凉寂寥了千万年,唯一的生命只有满地的彼岸花,生生不息着守护在这片黄泉路上。
上穷碧落下黄泉,黄泉却不在此处。
阮三乐眯起眼睛,紧抿着唇,这里的阴风刮得人脸疼,花灼得人眼睛酸,每每阮三乐来到这里,都懊悔没有把楼下刘奶奶家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遮阳装备带过来。
他摸出一张黄符,凌空划燃了,随手往地上一丢,瞬间符火点燃了地上的彼岸花,“呼呼”地往前烧了起来,噌噌烧出了一条路,火头子斜斜地朝向一个方向。
阮三乐便顺着这条火路,一路走到了鬼门关前。
“鬼门关”不过是刻着这三个字的牌坊,经历过长年黄泉路上风沙吹磨,字迹依然清晰无比。穿过去就是另一番景象,一条不宽也不窄的河横在阮三乐面前。
传说三界中只有两处水是至清无浊的,——其一是九天上的瑶池,另一条就是这亡域死境中的忘川。
这条河平静得宛若死水,扔块石头下去都溅不起一点水花和涟漪,像一面黑色的镜子一样,却无法映照出任何东西的模样。这里的天黑漆漆的,河面上常年萦绕着浓得散不开的雾气,一团乌云般,缓缓浮动着。
忘川河上有桥名曰“奈何桥”。——奈何桥上孟婆亭,孟婆亭里住孟婆,孟婆熬出孟婆汤,生魂喝完皆忘光。
只有经过地府里的阎王审判的生魂才从这奈何桥上走。人得坐摆渡,才能去到对岸。
阮三乐掏出一沓纸钱,点燃了放在码头边的一个脸大的铜盆里,抄着手安安分分地在河岸边等着。等纸钱全烧成了灰烬,一个头戴兜帽,黑袍拢身的人佝偻着背,撑着一支篙子,静悄悄地渡船过来了。
阮三乐不动声色地低下身,想看看那人兜帽下的脸,结果他的帽子拽得太低,乌漆嘛黑的一团,什么都没看着。等他将船停好,阮三乐便灵活地一跃而上,在船尾坐好后,清了清嗓子:“走吧。”
于是摆渡人又重新撑起篙子,划离了岸。
船头放着一盏灯,据说用的是孟婆熬的第一锅汤凝成的灯油脂,灯火永不熄灭。船身破开茫茫灰雾,缓慢无声地漂着。
传说忘川河是没有底的,阮三乐坐在船上,偏过头瞥了眼河水,倒抽一口凉气。——摆渡者的船篙伸到河面以下,便隐隐约约有一只白骨嶙峋的手从水的深处及时浮起,托住篙子,等摆渡者拔出篙子,再没入水中,又有另一只白骨手浮起托住。
“不知道傅藏云这会儿有没有走出轮回之境。”阮三乐收回目光,抱住自己的臂膊,在心里为这位刚认识不久的朋友默念安魂咒。
“叮铃!”船头挂着的铃铛响了一声,船已靠岸,阮三乐连忙站起来跳到岸上,头也不回地就往前面走去。
过了忘川河,路上才终于有了些生气。也不能说是“生气”,毕竟路上的这些来往鬼差和鬼魂已不是活人,浑身上下只有满满的“死气”。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去处和归处,像没有看到阮三乐这么个大活人一样,面无表情地飘往自己的目的地。阮三乐穿过他们,进入了地府的侧门,来到一张案前。
案后坐着一名鬼官,鼻下两撇细胡,眼上两点黑眉,穿着黑漆漆的官服,戴着一顶小高帽,毕恭毕敬地坐着。
这鬼官算是判官手底下的助理,负责帮着查阅生者与死者的信息,以及汇报消息。说白了,就是个干活吃力,手上却又没多大权力的官儿。
阮三乐拿起桌上的砚石用力往下一拍,“咣”的一声响后,鬼官的狭长细眼才悠悠地睁开一条缝儿来,懒洋洋地问:“何事啊,阁下?”
这鬼官只有判官与阎王能使唤得动,对阮三乐这个人间的捉鬼师爱搭不理的。谈不上什么趋炎附势,以阮三乐的感觉而言,顶多是有点“狗眼看人低”罢。
阮三乐也不理会鬼官阴阳怪气的语气,开门见山道:“劳驾你,查查最近地府里有没有什么逃到阳间的鬼,专吃人的魂魄的那种……可怜是饿死鬼。”
“近来阳间又不太平了?”
“要是太平,我干嘛还上你们这儿来?”
鬼官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神情为难:“这个怕是不太好找啊……地府里虽然监管严明,但也避免不了一些漏网之鱼私逃到阳间,要说这数量虽不多,但也不算少,查起来……”
话还没说完,他的眼睛就直了,盯着阮三乐从腰袋里掏出的一沓冥币,眼睛都比刚刚睁圆了一圈。
阮三乐装作没看到鬼官表情的样子,将纸钱全部放到他的案面上,拍了拍巴掌说:“从现在开始呢,我会一张一张地从桌上抽走纸钱,你查得越慢,时间就越久,我拿走的纸钱就越多,剩下的就越少,你也不傻,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鬼官二话不说,拿起旁边的一个簿子,眉头紧锁,开始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一张、两张、三张、……”阮三乐也在案前优哉游哉地数了起来。
不消半刻,鬼官便翻完了整本书,忙用簿子按住阮三乐还在往回拿纸钱的手:“停下停下,这张不算!”
阮三乐撇撇嘴,抽回手,眉毛一挑:“查到没?”
鬼官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摇摇头:“这里登记地府近几个月消失的阴魂名单里,并没有什么饿死鬼。”
“你有没有仔细查啊,老头?”阮三乐皱起眉,满脸质疑。
鬼官“哼”了一声:“我查东西素来仔细,从未出错过,否则怎会坐到这个位子上?阁下若不信,大可自己翻。”
“我能看得懂你写的什么鬼字。”鬼官说的话不无道理,阮三乐无可奈何,划了一道火烧了桌上剩余的纸钱。
鬼官笑眯眯地将得到的纸钱塞进自己宽袖中,心情好地多说了几句:“一般地府里的阴魂不会暴露出什么恶性,他们大多已经没有思想,可是一旦到了人间,人气勾引出阴魂的欲望,他们就会做出一些恶行,一部分厉鬼便是由此而来。所以你只说吃人魂魄这一特征,我自然查不出来。”
说完,他闭上眼睛凑到阮三乐身前猛吸了一口,喃喃道:“好浓的人气味。”
阮三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抿了抿唇:“打扰,多谢了。”说完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傅藏云一手攥着阮三乐给他的黄符,一手拿着铜铃。黄符只剩最后一张,然而他仍然走在这一层层永无止境的台阶上,没有回到阳界。
阮三乐给他的这道符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和其他的符不同,燃烧得很慢,就像蜡烛一样。他感觉已经走了很久的路,可是符却只刚烧到一半。
“还好,还有半张。”傅藏云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脚踏在台阶上“哒、哒”的沉闷声,这声音像梆子一样有节奏地敲击在傅藏云的心上。傅藏云越来越无法保持淡定,这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想停下喘口气,可是脚步刚慢下来,周围的灵便敏锐地向他靠拢。
人可能就是这样慢慢被逼疯的。
傅藏云看着手里的符逐渐燃烧到他的指尖,恐惧与烦躁开始占据他的脑子。
“嘶!”火烫到了他的手,傅藏云下意识将指间的符甩了出去,符掉入深渊之中,火光愈来愈微弱,渐渐消失不见。
傅藏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默念着阮三乐的话“往前走,不要停”。
走了不知多久,仿佛走了一个时辰,也或许走了半天,傅藏云感觉自己的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酸胀无比,他开始口干舌燥,越走越慢。
忽然,傅藏云眼前一花,只觉得脚下踩空,心在一瞬间悬到了嗓子眼里,他以为自己掉进了深渊,但是他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摔在了一块平地上。
“唔……”傅藏云撑着地坐起来,睁开眼睛,却被耀眼的白光刺痛了双眼,他闭上揉了揉,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缝,好不容易适应后,环顾四周,竟是一片白茫茫。
目及之处,没有一点其他的颜色。
傅藏云以为自己刚刚在轮回之境里待得太久,眼睛长时间处于黑暗中,一时失去了辨别颜色的能力。他抬起手,低下头看去,无比愕然。
他的手还是手的颜色,说明他的眼睛没出问题。
刚刚是极致的黑暗,现在又变成了极致的光明。
黑暗中尚有可希冀的余地,只要有一点光就可以。
但若是身处于无边的光明中呢?他该渴望什么,一点点的黑暗吗?
傅藏云愣愣地坐在原地,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完全没有方向感,白色看久了,头晕得厉害,傅藏云便盯着自己的掌纹看。
“傅藏云……傅藏云……”
诡异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飘飘渺渺地传到傅藏云的耳中,宛如鬼魅的呼唤。
傅藏云捂住耳朵,一声也不应。
“藏云!藏云!”
傅藏云猛地抬起头,四处张望着。
这不是他爸爸的声音吗?
“藏云……傅藏云……”
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四面八方地传来,像是开了3D立体循环音效似的,全在叫他的名字。一会儿是他父亲的声音,一会儿是不男不女的声音,居然还有他初中同桌的声音……
“别叫了!”傅藏云闭上眼睛,抱住自己的膝盖,埋下脑袋,双肩忍不住颤抖起来。
“傅藏云。”
突然,好像就在一瞬间里,一阵风拂来,所有呼唤他的声音都齐齐消失,就像有人很干脆地撕掉了一章杂乱的五音谱,上面乱跳的音符都被绞碎得一干二净。
全世界只剩下清清冷冷的一声“傅藏云”。
傅藏云缓缓从膝盖间抬起脸,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的裾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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