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帝于省经阁偏殿召见润玉,把将五方天将之兵权交还旭凤的决定告知于他,又试探性地寻求意见时,润玉的脸上一派平和,心中也没有掀起一丝怨怼的波澜。
“父帝如此安排甚是妥当,”他说:“旭凤掌兵日久,在军中素有威望。润玉所长亦并非军务,原本只是代为托管罢了……如今正逢魔界局势动荡,若临变故,还是交由旭凤指挥更有效用。”
此番言语甚是谦和,天帝却听出了话中深意,拧眉道:“你执掌八方天兵之际,军中莫非有什么议论?还是说......他们中间有人不服?”
“是儿臣资望不足,与他人无关。”润玉道。
闻言,天帝面色一沉,思量少顷又渐渐松快起来:“罢了,此事本座自会去彻查……听说你前些日子跟霜神一起去了趟上清天,所谓何事?可有收获?”
“回禀父帝,孩儿最近在省经阁发现了几本上清天有关修身养性的典籍,正在研读,只苦于诠才末学,多有疑惑……”润玉答道:“碰巧听闻霜神要前往昆仑拜会建木故人,孩儿便腆颜跟随……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番得与圣贤一叙,畅然舒怀、茅塞顿开,深感此言非虚。”
“你自幼时起便求善若渴、勤学不辍,如今位列上神仍初心不改,实属不易......”天帝轻拍了拍润玉肩膀,以示赞许,又状似不经意道:“过去你总是独来独往,教人难免担忧你的性子太过孤僻,想不到竟与霜神相交甚笃......”
“这全有赖于父帝的安排。”润玉微笑着说。
“......哦?此话怎讲?”
“父帝可还记得,数月前曾命孩儿与霜神共同处理洞庭水族迁居太湖事宜?”润玉道:“说来惭愧,孩儿最初与霜神议事,只觉其性情过于蕴藉,寡言而不好相与。直至下凡后亲眼观其行事,始知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心中多有钦佩。又思及霜神在建木修行多年,每每阅读经文到艰深晦涩处,亦会向她讨教......来去之间,比之先前确然多了几分交情。”
“好,好……平淡如水、不尚虚华,此为贤者之交谊。所谓‘君子淡以亲’,正是这个道理,”天帝叹道:“为父与水神亦是如此。水神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我时常嗤笑他幼稚如孩童。然而纵观这九重天界,也有唯有他敢对我说些真话——世间口蜜腹剑者比比皆是,若水神、霜神这般耿介中正、表里如一,才最是难能可贵。”
他顿了一会儿,见润玉虚心受教,转而道:“可惜人无完人,善德如水神,有时也难免短视,不识大局。当年魔界大举入侵,而东南水系虽有强兵,却鼠首两端、隔岸观火,我无奈之下,通过你的母亲拿下了八百里太湖,解了兵危之困......这么多年来,我对你,还有你的生母,一直都心怀愧疚……”他长吁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今日父帝愿将当年真相据实以告,孩儿感激不尽。”润玉垂眸:“只是……往事已矣,父帝又何必重提。”
天帝展颜,不无欣慰地点了点头:“凡人都说,‘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你是为父的长子,为父又怎会不爱惜你?今日与你说这些,一则是不希望你我因那些陈年旧事徒生嫌隙,二来也是借此授你取舍权衡之门道,日后必大有裨益。”
“孩儿受教了,必不负父帝厚望。”润玉俯身长揖。
“旭凤执掌五方天将府,节制天界门户,责任重大,但其行事常乖戾悖逆、不计后果,此乃荼姚之失。此番你虽将兵权尽数交还,身为长兄却依然对他有监督敦促之责,莫要畏惧旁人谗言。若有小人妄加议论,尽管告知于我。”
“......是。”
“霜神乃是我天界年轻一代上神中的翘楚,为人亦不似其父那般固执。如今水神已有归隐之心,势必要逐渐将水族势利交给霜神,与她交好总是没有坏处的——为父的意思你可明白?”天帝又道。
然而未等润玉回答,只听从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外头守候的仙侍。
“启禀陛下,水神仙上求见。”他说。
“洛霖?”天帝有些意外:“请他进来。”
“父帝,孩儿先行告退。”润玉道。退出殿外的路上,他与水神擦身而过,向其行晚辈之礼。水神似乎也未曾料想润玉正在省经阁偏殿,眼神复杂地打量了他几眼,默然颔首作为回应,径自越过他,朝殿内行去。
润玉大概能猜到水神对自己冷淡的缘由。
水神看重他,看重的实则是他所能带给锦觅的“淡云流水度此生”。故而,自从察觉到他的复仇之心,以及得知锦觅“心意改变”之后,润玉在他心中的分量骤然减轻了,甚而隐隐地变作了一种威胁。现在他破天荒地主动前来面见天帝,谈的恐怕就是取消婚约一事。
父亲只爱自己的孩子,这本无可厚非......但讽刺的是,唯独他的父亲不然。
润玉从来都知道,天帝对他与日俱增的器重是灯下失了真的投影,也知道它背后那身披光华的,究竟有着怎样一种原貌。在过去的数千年时光中,像方才那样虚假的慈爱曾是润玉求不得的奢侈,如今却已然无法撼动他分毫。
天帝器重润玉,不过是将其当做一根脆弱的纽带。他还需要另一种儿子,能为他挥师魔界、开疆扩土,饱足他日益饥渴的野心。
说到底,他谁也不爱。
包括他自己,也只是一个扮演明君日久而信以为真的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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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穷奇被火神、夜神联手制服后,天帝将之重新关入浮屠塔中,暗中命太巳仙人花费二十年功夫,精心设置了十三道封印,今日正是大功告成之时。太巳仙人捧着浮屠塔一路前往九霄云殿,在踏入门槛的瞬间,脸上熟练地挂上了恭谨又恰到好处的笑容。
同他料想的一样,天帝对封印效果十分满意。他将事先打下腹稿的谦卑说辞娓娓道出,获得一番言语嘉奖后,趁着天帝尚未不耐烦,主动告辞退了下去。
但他的好运似乎到此为止了。
甫一步出九霄云殿,他便在玉阶边的廊道上与最讨厌的昴日星君狭路相逢。不仅如此,对方还率先打了招呼,让人无法视之不见。
“是昴日星君啊……确实好久不见。”太巳仙人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借着身高优势,他看昴日星君的眼神活像见到葛根成了精。
昴日星君对此混不在意,拱手道:“陛下相召,今日怕是不便与仙上叙旧。改日得了空,定要前往府上拜会。”
“哪儿的话……”太巳仙人寒暄着,心下却忽地警惕起来,有种不太好的猜测。待昴日星君矮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没有急着马上离开,而是在附近假意欣赏花界新供给来的草木,悠闲地踱起了步子。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工夫,昴日星君从阶上下来,怀中揣着的不是浮屠塔,又是何物?
‘陛下这是何意?难道是不信任我,这才找来旸谷那厮,以三昧真火加固封印?’太巳仙人暗忖:‘不对啊......浮屠塔的威能陛下再清楚不过,当年穷奇吞□□灵无数,实力鼎盛,花了千年时间尚且未能冲破它的束缚,何况如今伤重虚弱,又加了十三道封印......等等......封印镇压......三昧真火......炼化......嘶......’他胸中一个激灵,越是细想开去就越觉得毛骨悚然。
他这才恍然明白,为何天帝不找精通阵道的太上老君,却偏要找自己来加那十三道封印——天界之中,唯有真身为三足金乌的旸谷最擅三昧真火,而旸谷与太上老君交好。天帝摒弃老君,找上他太巳,恐怕正是看中他和旸谷不睦,把他们之间的隔阂当做了守住秘密的天然屏障。
‘帝王之心,何其难测啊......’太巳仙人如同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再没了先前得天帝称赞的志得意满,悻悻然回到府中。
邝露独占着府里最为风雅的一方院落,正坐在花藤下,埋头整理数沓卷宗。
见爱女如此认真上进的模样,太巳仙人惊惧的心肝立马被治愈了泰半。他蹑手蹑脚地靠上前去,轻声问道:“露露啊……在替大殿下办事呐?”
邝露沉浸在工作中,被他的乍然出声吓了老大一跳:“爹,您走路怎么没有声响?”手抖之下没拿稳卷轴,任它“滴溜溜”地滚远了。
太巳仙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替邝露拾起,又借机偷瞄了几眼,却发觉卷轴上被施加了颇为精巧的禁制,凭他的能耐竟什么都看不着。惊异之下,他又动手翻了翻几案上堆放的其他卷轴,发现皆是如此。
“诶诶,别乱弄!”邝露急道:“这些是魇兽们每夜布梦、取梦的记录,我刚刚整理好,日后都是要归档存放到披香殿去的,要是弄混了,给大殿下造成麻烦怎么办?”
“好好好,爹不动,就坐在旁边看着,总行了吧?”太巳仙人收回双手,眼见邝露又俯首苦干起来,不禁想到天帝对夜神的态度转变,笑道:“还是我女儿有眼光啊……大殿下平日里掩藏在二殿下的荣光背后,从不显然露水,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明则以、一鸣惊人呢?先前他在废天后一案□□劳可不小,却根本不屑于计较那一湖一地之得失——如此看来,他所某甚远!近来陛下也越发重用于他……唉,只可惜大殿下早早便已定下了婚约,否则,爹说什么都要去陛下面前求个恩典,给咱们这把冷灶再添上一把火……”
“爹爹,您可慎言!“邝露瞪圆了眼,“腾”地一下从石凳上站起,将太巳仙人拉到屋内:“您再乱说话,传到花神耳中,让我还怎么做人?”
“哎呀……爹在家里关起门说,花神又怎么会知道?”
“怎么不知道?过去几千年天界没有花神,也没有草木,那也就罢了,如今天界遍地花木……草木均有灵,只要花神有心,这天界花草覆盖处发生的事情,她什么不能知道?”
“什么?还有这等事?”太巳仙人大惊:“此事若当真,这可非同小可啊!你是从何得知?大殿可曾知晓?”
“大殿下当然知道……”邝露道:“您莫不是忘了,当初花界恢复供给天界花木一事,就是大殿下代花界向天帝陛下禀告的?”
太巳仙人不说话了。
邝露说的事他当然记得,而且记得清清楚楚。
彼时天帝刚将废天后囚禁于毗娑牢狱之中,正因如何在平息花界怒火的同时安抚鸟族而头疼不已。是大殿下亲赴花界,为天帝谋来了花界主动示好的消息,也让这迷局迎来了头一道曙光……可原来,其中竟大有蹊跷。
昼有花开,夜来幽梦。
夜神大殿眼里所见、耳中所闻,乃至胸中沟壑,恐怕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也许这就能够解释,为何在废天后一案中,诸事有如天道相助般顺遂。天界去了个永不会回来的废天后,而花界、鸟族、水族乃至魔界的命运,却齐齐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是太巳仙人头一次感受到:夜神有许多地方肖似天帝。
但尽管如此,他还有太多不像天帝的地方……太巳仙人想象不出来,它们会带他走上怎样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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