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二章

    上清天,三岛十洲,昆仑虚。眼前的石阶据说足有一万八千数,从半山腰的霞飞坞北侧拔起,像一线孤烟升入云中。

    这是通往无情道宗的路。

    “师尊住在山顶上,还请两位仙上步行上山,莫要使用法术,以免触动了守山大阵,”指路小僮灰衣佩剑,收拢白生生的掌心,把玄素提供的建木文书双手握住,又望向落后其半步的润玉:“这位仙上确定也要一同上去吗?”

    “有何不妥?”润玉问道。

    小僮将一副浓眉纠结成了两簇,片刻摇首:“......并无。二位仙上请吧。”

    是日,天阴而有薄雾。昆仑虚四处遍布着云顶雪杉,杂而野地绵延成片,是九重天界哪怕在与花界交恶前也不会拥有的景色。因着那小僮反应古怪,润玉在行进间处处留心。然而走了约有半途,一切相安无事。

    “你有没有觉得......路似是变窄了?”玄素忽道。

    润玉左右环顾,发觉其所言非虚。刚上山时,路足有十余个小僮那样宽,到了此地,他们依旧并肩同行,两种颜色的衣袖却已然挨到了一处,青与白分明。

    又过去约莫两刻,润玉主动落到后头。每当玄素的裙衫下摆向上移动一步,他都能看到她在落了严霜的台阶上留下的浅浅脚印,接着他随之踏上,痕迹便再深几分……如此一来,原本极长的路,在他看来倒变得短的很。

    山顶逐渐露出它的全貌。入目是一块削平了的巨石,斜飞出崖峭之间。

    有个青年人正歪在石上弄琴,拨出泛音模仿雪片簌簌落下的声响。待润玉也踏过最后那级台阶,他停了弦,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回。

    “竟有人结伴走无情道,真是稀奇。”他说。

    润玉眉心微蹙,问:“无情道?”

    “就是这条上山的路。”青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台阶下:“不过你放心,有情之人当然也能走无情道的……就像我叫长生,轮回几辈子却都是短命鬼,是一个道理。”说着,他抱琴从岩石上跳下,走到玄素跟前:“女娃娃,你找我何事?”

    “敢问尊者,有人取了陨丹,却由爱生恨,继而产生怨憎心魔,如何能愈?”玄素问道。

    “陨丹反噬么?这你得让我想想……”长生道:“陨丹乃逆天的物什,依赖不得,我几百年前就把它给废除了……你们说的那颗指不定还是腐坏了的。”

    “是至少四千五百年的陨丹。”玄素认真回答。

    润玉则追问道:“试问,若废除陨丹,无情道宗弟子如何断七情、逆天命?”他观这青年抱琴的双手虎口无茧,不似剑修,对其身份尚存疑虑。

    “胡说八道。逆了的天,不还是天么?咱们修的可不是这般糊涂玩意儿。”长生一哂:“你们上来的路是宗门弟子问心之路,原本哪有这么太平?定是我那两名小童中的一个玩忽职守,剩下那个没法同时送你们上山,又过意不去,才暂且抠了阵石,免于你二人陷入幻境中……但即便如此,你们难道就没发现,这路是越走越窄的?”

    “确是如此。”

    “这就对了。两个人相互依靠,朝同一个目标并肩齐行,听起来固然美。可天道偏生是条歧路,越是往前就越窄。这意味着在到达目的地前,终要有个人越过另一个,把他留在后头……无情道即无常道,你可能明白?”长生说罢,冲着山下扬声道:“——含章何在?可贞何在?”

    随回声渐散,只见两只延颈秀项、翅羽叠霜的灵鹤自下而上飞来,落地化做一双童子,其中一名赫然是先前守门的那个,有模有样地抱拳道:“师尊有何吩咐?”

    长生朝着润玉和玄素一指:“送这两位下山。”又对默不作声的那个道:“可贞,偷溜出去的帐,回头再跟你清算。”

    润玉揖道:“陨丹的解法还请尊者指点。”

    “无需指点。你是司夜之神,造梦之术想必比我精通。要除心魔,别无他法——怎么来、怎么去。”长生说。

    灵鹤载着两人翩然回到霞飞坞。此行的目的一为送明流上昆仑,二为寻求陨丹反噬之解法,如今均已达成,他们便即刻踏上了回九重天界的路程。

    途中,润玉问玄素道:“你如何得知花神为心魔所困?可是她对你说了什么反常的话?”事实上,玄素说要求见宗主之时,他并未想到她询问的竟是这个。思及如今的锦觅自诩深谙合纵之道,虽不敢在水神面前太过放肆,但或许会透露出一二给玄素也未可知。

    “上回玄灵斗姆元君法会之时锦觅缺席,我便有所怀疑。”玄素道:“如今文草殒身、多肉仙子再入轮回,按锦觅的性子,原该想方设法求斗姆元君开示才是,而她却以报复天后为优先。个中诸多筹谋,恐非一日之寒,实在不像是她,倒让我想起个人……”

    “……何人?”润玉心中一紧。

    玄素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片刻话锋一转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方才那位尊者,很像是我在凡间历劫时的恩人。”

    “尤颐?”润玉说完,见玄素颔首,亦想起先前所临摹的肖像来:那长生尊者容止朴素不羁,样貌与玄素所见梦中出现的青年确有七分相似。只是这件事他知道得蹊跷,不便与她言说。

    “当年历劫过后,九容与我曾往忘川寻遍先生魂魄而不得。想来或许是他的转世早已不在凡间,从轮回中得了解脱……所以即便那是他,也一如不是他。”玄素轻声说着,面庞上泛起一丝轻松的笑意。

    润玉却觉得恐慌。

    长生的开示,与九容当日对彦佑所说的隐隐吻合了。

    不论走得多难,人总因有伴而心圆意满,这对孑然惯了的润玉而言尤为珍贵。然而,尽管他和她是往同一个方向去,命运所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却又是这样一条道路——越是往前,路就越窄。

    这意味着在到达目的地前,即使方向相同,终要有个人越过另一个,把他留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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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素的话不是没有触动旭凤。只不过,毁上神之誓者,削去神籍、贬谪下界,这本是他所负担不起的代价。

    天帝有意将旭凤与身败名裂的荼姚划清界限,特下旨意,严禁他前往毗娑牢狱探望。又以勘察魔界内乱为由,命他与精卫二人带兵驻扎忘川半年,无召不得返回天界。

    闻此命令,旭凤几乎立刻明白了天帝的用意:天帝固然是借此给了他一个台阶,将五方天兵的兵权归还至他的手中,但他也毫不怀疑,天帝定会在他驻兵魔界的半年内,让锦觅与润玉完婚,断绝他的全部希望。

    而在此之前,有另一个噩耗来得更快。

    大约在来到忘川的半个月后,穗禾不顾重重阻拦闯入军中,给他带来了荼姚于狱中自尽的消息。

    “开什么玩笑,母神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自尽?”旭凤惊怒不已,捏着穗禾的胳膊道:“父帝怎么说,有无下令让我回天界彻查此事?”

    “没有,陛下已昭示天界,盖棺定论,说姨母是畏罪自尽的……”穗禾吃痛地颤声道:“但穗禾也暗中查明,姨母出事前,只有……只有花神前往毗娑牢狱探望过她。表哥,花神也是近日才得知先花神为姨母所杀,你说会不会是……”

    精卫在一旁打断了她:“不会。花神对废天后而言,就是往火里浇油,若说让她恼怒倒还有可能,因花神而自尽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或者,你是觉得凭花神的灵力能伤得了废天后?”

    “什么废天后?母后的功过是非岂是你能妄议的?”旭凤沉声道,复又转向穗禾:“我知道了,替我带话给父帝:待军队部署完毕,我自当返回天界查明……祭拜母后,望父帝应允。”

    “是,表哥。”穗禾瞥了精卫一眼,掩下喜色道:“那……表哥,穗禾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旭凤面色并不好看,也没有应答。

    这个夜晚他注定要彻夜难眠。魔界的天空永远是透着猩红的昏黑,不见星月。远的近的,除了翻腾着幽冥之怒的忘川水,便是无穷尽的、光秃秃的山棱。

    旭凤将荼姚当年的种种劝诫话语想了又想,惊觉他能记住的竟是那样的少。有许多话,与他在凡间做姜旭时,撞得遍体鳞伤才悟到的东西渐渐重合了。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荼姚是对的,种种逆耳之言皆为良药,只是为了让他少跌跟头。

    而在这片懊悔焦灼的土壤里,他的心竟扎根下一种原本被认为是荒唐的、有罪的念头——如果没有润玉,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老实说,这一趟的点兵并不顺利。润玉代掌五方天兵之时,将他们与他的三方天兵融合了,还重新制定了些许规矩,尽管不多,却极为要紧。它们实行了只有短短二十年不到,期间又无战事,但其影响依然不容小觑。此次单独划出精卫麾下的两支队伍驻守忘川,旭凤惊觉他与他们已有些格格不入,想来其余的亦是如此。

    以及还有锦觅。上神之誓像一座大山横梗在他与锦觅中间,如今又加上了双方母亲的仇怨,就如同山的外面又多了条大河。

    何以移山岳?何以填江河?

    旭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作为姜旭时所获得的一切,也想起了自己的父帝与先花神的往事。

    ……权利本是他享受了千万年之久的东西,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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