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即位天帝的次年初春，洞庭水君彦佑上报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称湖里的鱼苗、蟹苗大有古怪，望天界派使者下凡，查明原委。
此事可大可小。
自多年前簌离一案后，洞庭水族尽数搬往太湖旧址，留下的多为不开灵智的鱼藻虾蟹，供凡人作为食物取用——这些凡物里若有在机缘巧合下修成精怪的，如不及时加以引导，往往极易酿成灾祸。
霜神既暂代水神之职，此事上报的时机又恰逢凡界冰雪消融、雨水未丰，她得了闲，便准备亲自前往洞庭湖一探。
“霜神仙上，可总算把你给盼来了！走走走，事不宜迟，咱们到了地儿再说……”彦佑甫见玄素下凡，面上堆满笑意，伸手就要揽上她的肩膀，却见凶光一闪，原本白皙修长的美手上多了道被灵力刮过的红印。
“哇啧啧啧啧！谁啊？哪个不长眼……呃，天帝陛下，是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啊？”
“彦佑君协理洞庭水域已满一年之久，却从不参与天界诸事，此番头一回上奏，想必是遇到难以处理的大事了，”润玉道：“洞庭乃本座故土，出了严重的事故，本座放心不下，故而与霜神共同查看……你可有疑议？”
“没有没有，陛下回门……哦不，驾临，洞庭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彦佑讪笑：“不过，出发前，能不能麻烦陛下变成……凡人该有的模样？霜神仙上还好说，但您这一身天帝朝服，未免太过华丽了些……”
“为何？”润玉皱眉。
“一言难尽……陛下看到就明白了。”彦佑说。
一个时辰后，三人在某家酒馆临时搭出的小桌边，面面相觑。
这是镇上最富盛名的酒馆，当年彦佑游戏人间之时也曾带花神锦觅来过。如今二十年过去，生意依旧兴隆。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叠得高高的屉笼将他连带头顶的发髻一并遮挡严实。他单臂取下最上头的三屉，“啪”地搁置在润玉面前，边喊着“客官慢用”，人却早已飞奔向了下一桌客人。
彦佑拿起碗筷，迫不及待地从最上层屉笼中夹出一只包子塞进嘴里，含糊道：“好烫好烫……陛下，仙上，你们别客气啊，这种包子就是要先吃完一笼再动下面的，这样凉得才慢！”
“……彦佑，你这是何意？” 润玉冷眼看着他边咀嚼边讲话，直到他咽下一只包子，准备将筷子伸向下一只，方才开口道。
“陛下，您没发觉吗？今年洞庭湖的水产异常肥美，”彦佑用筷子暗暗指了指邻座案上摆放的清蒸大鲤鱼，浑然不觉自己成功让润玉的面色又黑了几分：“我好歹也在这一带吃住了多年，可从没遇到过二月初的鱼蟹苗长这么大的——现在这里的凡人都猜测纷纷，河伯庙的香火烧得那叫一个旺盛，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所以，你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上奏天界，劳霜神下凡为你答疑解惑？”润玉沉声道。
“陛下，我也是未雨绸缪啊！您想，这二月初的鱼蟹长得如此早熟，万一到了四五月，它们纷纷修炼成精，组团攻打我云梦泽地宫怎么办？”见润玉神色不善，彦佑忙辩解：“还有，我猜啊，肯定是洞庭湖里有什么天材地宝出世，这才引发天地异象，咱们要不把它找出来，将来招致六界……大、乱……”
后面的话在润玉寒意渐起的眼神中逐渐匿迹于无。彦佑扁起嘴巴，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缩着脖子求助地望向玄素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她不知何时也已取过一个包子，啃掉一半，正夹着剩余一半饶有兴趣地观察。
感受到他的目光，玄素抬头道：“我大概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她将屉笼往润玉面前又推了一寸距离：“你且尝尝看，可有星辉凝露的味道？”
润玉一顿，顺从地夹起一只包子放入嘴中，细嚼慢咽的同时，眉头愈发拧紧：“极淡，但确然是星辉凝露——彦佑，这是怎么回事？”
“星辉凝露？啊！”彦佑苦思冥想了片刻，倒抽一口凉气：“是鲤儿那小崽子！我，我说他怎么前段时日都鬼鬼祟祟的……”他懊恼地敲了下头皮，从座上“唰”地起身，道了句“陛下，仙上，我去找鲤儿问个明白，你们慢用啊”，便疾步向酒楼外冲去。顾及周遭凡人，润玉不便抓他，一时倒教他成功遁走，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经过这么一起波澜，润玉自然无心再用凡食，付了银两便与玄素走出酒楼，沿水路步行，准备到没有人烟处再变回天界扮相。
略走了几步，玄素却似是想到了什么，用袖子半掩着脸笑出声来。
“怎么了？”润玉问道。
“想到一件趣事……”玄素笑道：“前些日子，明流从昆仑沐休回来，不住在花界，却总是在洞庭湖垂钓，说是锦觅嫌他年纪渐长，让他去湖里钓个媳妇……鲤儿怕是听说了此事，想要让他的明流哥哥钓出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媳妇，故而才省下了你给他的星辉凝露，尽数倒入洞庭湖中……日积月累下来，那些凡鱼凡蟹平白得了灵力，又不知修炼转化，岂有不肥美的道理？”
“……竟有此番缘故？”润玉听了也哑然失笑，很是摇了摇头。
“不止是这个缘故。”玄素又道：“彦佑君虽表面糊涂，倒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今日闹出这么一场，想来也是为你着想，刻意为之。”
润玉一怔：“怎么说？”
“你可知晓今日是凡间什么日子？”
闻言，润玉凝眸细思：“非为惊蛰，也未至春分……昨日为卯月朔，角、亢等七宿出……凡间似是称为……中和节？但这是昨日，与今日有何干系，我却是不知。”
“陛下说彦佑君任洞庭水君已满一年，却从不参与天界诸事……实际他亦与锦觅抱怨过，说是有好几回带鲤儿来看你，你却都在璇玑宫议事。” 玄素答非所问。
但润玉显然听懂了。
“……这么说，彦佑是同情我这个天帝做得不易，借机让我也学做他，人间假逍遥一回？”
“百年忙碌，千年修行，人间天上。”玄素说：“在高处俯视众生是道；熙攘中，临春登台……也是道。”她转过头，却恰对上润玉的眼睛。他立刻移开了目光。
他听见玄素这样说：“你且抬头看。”
依言抬头。
近处，入目是摩肩接踵的春行者，一张张迥然相异、喜色盎然的面。
远处，正是杏花吹遍，飞雪入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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