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邝露近来对她的父亲太巳仙人倍感无奈。

    同为二品上神,太巳仙人与昴日星君暗中较劲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在邝露看来是单方面的。

    论资历,他们都是自太微天帝即位起便跟随在他身边的老臣;论功勋,他们又各执掌一方天兵,同属旭凤麾下,大致算是旗鼓相当......似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与昴日星君谁都不能压谁一头。

    不过,近千年来,随着邝露与精卫长大成人,太巳仙人比较的对象也慢慢转移了。精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邝露自认比之不过。可太巳仙人不那么认为——女仙再怎么优秀,都不如寻个好夫婿,这才是他一贯的主张。

    也正因为如此,见鸟族的穗禾公主私自下凡、天后事事重用精卫,太巳仙人肉眼可见地焦急了起来......无他,只因这九重天上最好的夫婿候选人,在他看来自然就是火神旭凤。

    要让邝露说,太巳仙人的眼光她是绝不能认同的。在她心里,大殿下比火神二殿下好上何止百千万倍,若是要嫁人,她心目中理想的丈夫就应该是大殿下这样的......奈何太巳仙人虽对她百般疼爱,也分明对她的心事清楚得很,在这件事上却偏要同她唱反调,怎能不让她委屈?

    “露露啊,你一向听话,怎么这会儿倒倔得跟老君那头青牛似的?”他是这样说的,“这天上的好男儿多如繁星,你又何苦只盯着那一颗?先前你跑去征兵胡闹也就算了……可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舍得让你去做小呐?”

    这话由太巳仙人说出口,可着实没什么说服力——邝露生母过世的这几千年来,他自己还不是纳了一房一房又一房的夫人,还对她们好得很呢!

    何况……像大殿下那样温柔的人,与等闲男子大不相同,但凡入了他的眼,又怎么可能不幸福?恐怕是她爹咽不下那口气,这才非要和昴日星君争个高低吧......否则,天上的好男儿多如繁星,他又何苦只盯着火神呢?

    除了太巳仙人的意见与邝露相左,璇玑宫那头的情形亦不遂她愿。

    自从有了九容,大殿下恐怕不再需要她了。最初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邝露心中的恐惧比得知太巳仙人到天帝面前旁敲侧击火神婚事时更甚。

    这种变化不是潜移默化,而是一夕之间降临的。九容就仿佛已经生活在璇玑宫千万年般,从到来的第一天起,就凭借无可指摘的能力经手了她花费经年才游刃有余的事务。

    若说不怨恨他,那定是在说谎。但可笑的是,每每思及此,她心中浮现出的恰恰便是九容的那番话:“说到底,除去这阴阳轮转、日月昭昭,九重天上少了谁不还是一样么?”

    她坚信,他的这番话不是对魇兽,而是对她说的......可他是对的。

    如今,邝露心中唯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九容能尽快回到霜神那里。这样一来,或许自己还有机会站在大殿下身边,而非仅仅作为一个不记名的弟子。她不奢求别的,能回到过去就将很满足了。

    当初,九容因何离开霜神,邝露不得而知。但若是他流露出回去的愿望,大殿下应该不会不同意吧?这种想法促使她长期以来若有若无地关注着九容的动向,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第一时间发现九容私自前往冰清阁,以及此时......

    此时,她发现九容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璇玑宫门前对峙。

    精卫......她怎么会在这里?

    邝露惊疑不定地轻轻走近前去,想要观察他们在做些什么。然而,她显然错估了鸟族的可视范围。在离开他们尚有几丈远处,精卫身边的一位男性鸟族士官仿佛斜后方生了眼睛,锐利的双目立刻向她扫来。

    “谁!”他厉声喝道。

    邝露心头一震。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知道此时遮掩反而可疑,索性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强自笑道:“我来寻大殿下,没想到精卫将军也在这儿。精卫将军可是来找九容仙侍的?”

    精卫冷冷地打量了她两眼,皱了皱眉头。未待她回答,璇玑宫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须臾,几名天兵挟着两个身影步出宫门。

    邝露立刻认出,其中的一个是蛇仙彦佑,另一个还是个孩子,她不认识。蛇仙自十几年前鼠仙一案逃逸起,便被天界列为通缉对象,他又为何会在璇玑宫中出现?大殿下没有一道出现,难道他今日并不在璇玑宫中?

    同时,只见先前那士官已向侧半步,封锁住了邝露后方的退路,沉声道:“将军,这个可要一并看押?”他的声音阴狠,屡经沙场的杀伐之气毫不遮掩,竟瞬间将邝露也置于了自身难保的境地中。

    而就在此时,九容开口了。

    “这一位是邝露仙子,乃太巳之女,说起来......并不能算是璇玑宫中人,”他说:“火神麾下之兵不识尚且情有可原,旸谷的女儿不认得,未免说不过去吧?”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星君名讳?”士官当即怒道。随他此话既出,几名刀刃本未出鞘的天兵齐齐拔出腰间佩剑,一时间,方寸之地满是剑拔弩张之态势。

    见此情状,邝露心惊之下,本能地就往后退了一步,谁知却猛地撞上了什么人。回头一看,居然是精卫,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精卫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被冒犯的怒火,恰恰相反,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投向邝露的意思,反倒是紧紧盯着那两名押解着彦佑身边孩童的天兵,修长的眉眼之间尽是沉郁之色。距离邝露最近的天兵看精卫匹自出神,眼中划过一丝轻慢,伸手便朝着邝露抓来!

    正在这电光火石之际,精卫的身形忽地动了。

    邝露的惊呼还未脱口而出便梗在喉头。她甚至并未看见精卫是怎么出的手,天兵的武器就已“噌“地一下被强行摁回了鞘中。

    “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手?”精卫睨向那人,冷然道。

    经此一手,那天兵似乎也生了惧意,却尤不甘心,梗着脖子道:“精卫将军且莫忘了,我等此行是奉天后娘娘之命捉拿洞庭叛军余党。只要有嫌疑的,无论何种身份,一概不能放过!否则,要是逃了哪个,跑去搬来什么救兵……出了什么变故,将军可担待得起?”他也真不愧是鸟族,一边说着,脖颈不由摇晃起来,似是对自己揣测上意的本领颇为自得。

    “……呵。”回答他的不是精卫,而是九容的一声笑。

    “奉劝你,听精卫的话,”九容道:“你主子设计了这么一出好戏,不正是为了夜神么……倘若无人给他通风报信,白瞎了百般布置,你又如何担待得起?”

    以九容的为人,会如此不管不顾地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大大超出邝露的认知。

    她怔然向他望去,发觉他的声音虽尤有笑意,面上却头一回地敛去了全部的笑容。露在乌黑色衣领和袖口外的皮肤,此时,越发呈现出一种冰冷而毫无生机的白。神情的骤然转变使他看起来极为陌生,又仿佛本应如此……

    ——像某种野兽,于薄暮隐入暗夜的一瞬,卸了伪装的颜色,露出它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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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觅出嫁前一日,文草几乎彻夜无眠,只在动身离开圣医族前的两个时辰匆匆浅睡了片刻。

    梦境光怪陆离。

    开始是沐浴在纷飞的大雪中。文草站在一片开阔、平坦的谷地中央,四面高山环抱。梦中时节恰逢冬季,皑皑白雪与偶然间裸露出的山石,构成了空间中唯二的黑与白——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并非如此。

    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有死去的人。他们没有流血,或卧、或坐、或静而沉思,以各色华服妆点雪原,如游者春行被定格在画中。

    独文草这样富有经验的医者才能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它们全都是真实的□□,只是被夺走了生机。

    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在靠近,发出细微的响声。

    雪光明亮。文草抬头凝望,发现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似有一个身影正对着她的方向径直走来。

    那是个女子,穿着件几乎全白的衣裳,在雪中难以分辨。她在中途停下了脚步,文草只觉得她的轮廓颇为熟悉,没有来得及分辨样貌,这段梦境便戛然而止了。

    接着,场景毫无征兆地转变。同样的谷地里,遍地尸首消失无踪。满目是三春胜景,东风吹水、天空鸟飞。

    有人牵住了文草的手。

    她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位陌生的老人……不是幽萝大长老。从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好似无月的子夜里,从静谧远山间传来的最后一记梵铃,轻轻地敲击在文草的心头。

    “圣女,圣女——“

    ……是谁?

    “圣女,您在里面吗?”是荆芥长老的声音。

    文草惊醒了,伸手拂拭过面颊,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水。

    她从榻上支起身子,在未燃灯草的晦暗中独自端坐了片刻,纷繁混乱的思绪逐渐恢复清明。步出房门,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天空隐约雷鸣,预示着秋雨将至。

    梦境中情境已然变得模糊,锦觅的面容、姜旭的面容,以及马上要到来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占据了文草全部的脑海。

    圣医族的圣女,究竟亦如天边一雁——不得不飞,也不得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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