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觅等人离开后不久,彦佑爬下润玉肩头,落地恢复了人形,抱拳道:“多谢大殿方才救命之恩。既然锦觅已经没事了,那我便先走一步了......大殿,后会有期。”说完,他抬眸朝墙上的青女画像瞄了一眼,离开了石室。
润玉没有阻拦。近半年来,他已对彦佑的行动规律多有掌握,日后要想寻其踪迹也不会太难。况且……此刻有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脑海,使他无暇顾及彦佑。
润玉解除隐身术,走到青女像前,近距离地将它细细察看。
这幅画是一副不可多得的佳作,用的是上好的纸张和颜料,且被小心保养、修缮过,至今观之仍鲜妍而清晰。画师不仅将青女的神态描摹地很是传神,甚至于对她衣服上的一丝一缕也极尽所能地勾勒,显然是在绘图之时耗费了巨大的精力。
不过,在润玉看来,这幅画上所画的并不是玄素,至多只能算是某个和她很像的人。或者更为准确地说,这是个长着玄素外表的、受凡人膜拜的人偶。
画师以及鬼谷的后人们将她神格化,把一种此岸之人对彼岸的渴求倾注于画上。因此这张熟悉的脸才会拥有让润玉感到陌生的表情,慈悲而疏离。
而这绝不是玄素。
除了这张画像,石室内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物件。润玉收回目光,转身走到门口,发现外面又开始下雨。
天空向光秃秃的山崖顶端压下来,昏暗的光线、绵密的雨丝将眼前这片大石谷的色调渲染地尤为混沌、阴沉。
忽地,谷中有什么引起了润玉的注意。那是一点碧色——不带丝毫杂色、与周遭灰调区分地非常明显的深碧,在大石谷的正中央。
润玉只思考了须臾便走出石室。他还记得圣医族长老们对“寒思”的描述,为了不贸然触动阵法,直接飞身落到了玄素身边。也许是雨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也可能是玄素碰巧在思索着什么,她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但紧接着,润玉发觉了不同寻常之处。
天上下着细雨,而玄素没有打伞。她似乎正无意识地调动着灵力,使得周边阴寒之气颇为躁动。
雨点不断下落,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便凝成了霜,又被那层灵力弹开。从旁望去,倒像是她的身遭正在下雪。
在玄素的面前是一块半人高的、朴素的石板,上头没有任何字样,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它的顶端变得光滑、发白。当她俯下身子,伸出手想要触摸它时,水渍即刻在上头结出层薄冰。这使得玄素轻轻一颤,似是回过了神。
借着这个机会,润玉喊了她一声。
玄素依然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向他稍稍侧过身。出乎润玉意料地,他隐约看到她的脸颊上划过一滴泪珠。
润玉的目光一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你哭了?”
这句话使玄素露出怔然之色。她慢慢直起身,用指尖轻抹了一下眼角,揩除了那一点残留的湿意。
“无妨的......”她说:“时辰不早了,你可是要回天界?”
“正是,”润玉应了声,又补充道:“此番回天界,也好把魇兽换回来。它休息得太久,怕是要忘乎所以了……”
“如此,便同行吧。”玄素道。她在原地顿了一下,没有再回头,也没有等润玉,而是径自从大大小小的石丘中穿行出去。她没有在任何一个的跟前再次停留。
润玉沉默地顺着她的路线缀在后头。现在他已能确认:那位凡人老者所说的话大体上是真实的,虽然更具体的细节她亦不知,尤其是……五百年前,玄素究竟通过什么方法结束历劫,从“如故”的束缚之中获得解脱。
……不,或许直至今日,她都没有真正得到解脱。
“如故”其名,按字面意思便是“像过去一样”,仿佛是在描述它使人容颜不改的奇效。初闻此名,润玉是这么认为的。然而此时,他望着玄素的样子,心头浮现的却是另一句看似不怎么贴切的话: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
——诚然,如今的她看似一片静水。但静水的源头也曾是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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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兄长接回淮梧,羌活过了很久才逐渐适应“羌兰”这个新名字,以及自己身为王族公主的事实。
只是,“公主”这个名头她也并没有用上太久。没过上半年,她又变成了“羌兰长公主”。原因无他,正是她那没见过几面的便宜爹爹,老淮梧王,在缠绵病榻半载之后终于撒手人寰。而她的兄长,熠王姜旭,则在满朝文武的翘首盼望下,成为了淮梧的新任掌权者。
羌兰打心底里敬畏着这位兄长。
尽管三年已经过去,她却始终无法忘怀,三年前自己坐在圣女马车中所目睹的,那破开噩梦的一箭。
当时,圣女颤抖着双手拨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又把它放下了。她似是决定了什么般,猛地靠近了羌兰,脸上是面纱掩盖不住的扭曲和狰狞。
而兄长的一箭,就是在那一瞬间,从百步之外直直扎进帘中,贯穿了圣女的喉咙。这个以容颜为傲的女人就这样以平生最丑陋的姿态咽了气。
随后,羌兰听到了马蹄声。有人从外面将门帘拉开。她尚且来不及擦掉眼泪,惊魂未定地转过头,便望见了那张俊美而稚气未脱的面孔。他也望着她,似乎想挤出一个关切的笑,效果却十分僵硬。
“……我是你兄长。”他说:“你先下来。”
羌兰的身体根本动不了。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勉强只是发出了一声呜咽。
自称“兄长”的人对此显得无措,耐着性子等待了片刻,脸上逐渐烦躁起来。他的手掌将马车的门框捏得“嘎嘎”作响,使得羌兰颤抖得更厉害了。
最后,他深深吐了一口气,回头高声喊道:“秦潼——!“
“诶!“一个少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人似乎是跳下了马,朝马车的位置一路跑过来,声音由远及近:“殿下有何吩咐?”
“她吓成这样,你想想办法。”
溱潼朝马车里瞄了一眼,恰巧和羌兰对上视线。他咧嘴一笑,又在马车壁上四处敲了敲:“回殿下,这圣医族的马车可比咱们的舒服多了,也结实的很。公主不想出来,那便用这辆马车送回都中,想来也没有问题。”说着,他手脚麻利地一拽,在羌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圣女的尸首拖走了,没有在车中留下一滴血迹。
“兄长”亦用审视的目光在马车里逡巡了一遍,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驾车的那个女人抓回去做人证,后面的路,就你来负责驾车吧。”说着,他拍了拍溱潼的肩膀,翻身骑上马离开了。
于是,从那日起,“羌活”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羌兰——自小因体弱多病而被送往圣医族的、不受宠的公主羌兰,以及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羌兰。
但在这三年中,还有一人的存在,每每会提醒羌兰回忆起那段属于“羌活”的过往。
那个人此时正走进羌兰闺房,低声恭敬道:“长公主,穗禾郡主求见。”
“穗禾?”羌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去告诉她,我不舒服,已经睡了……”可当来人应诺后转身,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改变了主意:“桑枝——等一下,还是让她进来吧。”
“是。”桑枝十分标准地行了礼,退了出去。她的身上已全然不见当年在圣医族时眼高于顶的模样,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在淮梧王宫里小心翼翼讨生活的人。
过了一会儿,穗禾像只粉蝶飞进了屋中。
她的眸子飞快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回,眉目之间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用笑意掩盖了。接着,她态度自然地拉住羌兰的手,关切道:“羌兰,我听说你今天又头痛了,怎么样,好些没有?”
“刚才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羌兰道:“穗禾,这几日你爹有没有给你寄信啊?他接到圣女了吗?”
“你放心,爹两日前就已经到达圣医族,”穗禾笑道:“我是今日才收到的信,想来用不了几天,圣女就能到达都城给你治病了。”
“真的吗?”羌兰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但她立刻想起自己现在“还在病中”,赶紧用手捂住额头,装模作样地□□了两下。
穗禾连忙扶住她:“你起得这么急做什么?”说着,又担忧道:“不过羌兰,我听闻圣医族的新圣女上任不满一年,且年纪只有十六岁……人家都说,医者是有经验的好,会不会还是找几位长老前来更可信些?要不我写信给我爹说说?”
“哎,别!怎么会呢?”羌兰摆手道:“圣医族圣女的位子向来是能者居之。锦觅……姑娘,既然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圣女,那只能说明她的医术比那些年长才当上圣女的更加厉害……而且去年她不是随过军么,兄长那么挑剔的人都没说她医术不行,肯定没问题的!”
“……原来如此,是穗禾多虑了,忘记了羌兰你也是在圣医族住过许久的……”穗禾垂下眼眸,抿了一下嘴,问道:“羌兰……圣医族女子十二岁后,是不是都有不能露真容于男子的规矩?”
“是啊,都戴着面纱呢。这规矩现在应该还有吧,没听说兄长将它废除了。”羌兰明知故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挺好奇。”穗禾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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