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白马嘶嘶葬玉山

    几乎跌落山崖是在爬玉崩雪山的时候。

    那时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十几天,才终于进入了玉崩山的地界。

    为了不暴露狼眼洞的位置,舒瑾城遣散了脚夫,和赤松两个人单独进山。

    开头几个小时还好,虽然荒无人烟,但与前些日子走过的丛林并无二致,舒瑾城早已习惯了。但随着海拔逐渐攀升,玉崩山的独特和危险就显现了出来。

    明明是八月份,不到半山腰的地方就已经有了薄薄的冰棱,呼啸的狂风将山壁上的石头刮落,深谷间时不时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坠落声。

    他们的头顶已经没有多少植物,全是大如斗的深灰石块,这要是落下一块砸到头上,连抢救也不用了。

    两人都下马步行,精神高度紧张,整整两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

    等终于过了陡峭的落石区,舒瑾城才松了一口气,脚下的碎冰已经变成了松软的薄雪,踩在上面也没有那种破裂尖锐的感觉了。

    路边有一块不大的草甸,赤松和舒瑾城决定休息一刻钟。

    草甸的角落有一个灰色、红色石头堆成的石塔,自下而上、由大至小,是羟人用来祈福消灾的“朵堆”。

    希望此行能够顺利,能够顺利发现狼眼洞里的遗存吧。舒瑾城捡起路边的一颗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石塔的尖端。

    她从下往上数,一、二、三、四,不算自己那块共十五块石头,于是对赤松道:“看来走过这条小路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

    “这其中有十一块石头都是我叠的。” 赤松一边给马喂草料一边道。

    “都是你叠的?” 舒瑾城观察着那石堆,确实,下面的石头无论形状还是搭建方法都很有规律,以上的则有圆有扁,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赤松点头,一块石头代表一个人,十一个人,一个不少。

    但现实却并不遂十八年前那个男孩的心愿,果诺马帮的那些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找不到痕迹了。

    他特意走到小路旁,找到一块泛红的石头,轻轻放在舒瑾城叠的那块之上。

    休息完毕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脚下的积雪逐渐加厚,小路变窄,他们行走在巍峨雪山的边际。

    云雾在脚下缭绕,看不清山底的模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卷起雪尘,让他们的前行变得格外困难。

    舒瑾城用老式棉帽将头发和耳朵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全身缩进灰蓝色的棉袍里,像一颗缩进壳里的小小蜗牛。

    在狂风肆虐下,外在的形象已经不重要了。

    她倚在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多日的白马旁边,和它头倚着头,企图躲避些这诡异的妖风。

    白马的睫毛也被碎雪染成了白色,黑葡萄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还是温驯地陪在主人身旁。

    “好白雪,等到了草原上,我把最后一颗苹果喂给你吃。” 舒瑾城用冻得僵硬了的手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雪打了个响鼻。

    他们顺着山体绕了个弯,路变得更窄了。

    “人走前面,马跟在后面。” 赤松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模糊,舒瑾城像往常一样照做。

    没有了白雪身体的遮挡,舒瑾城只能更加瑟缩,感觉裸露在空中的半张脸正在飞速的干燥、开裂。

    忽然,她觉得身后有石块跌落的声音,紧接着是白雪长长的嘶鸣。

    赶紧回头,白雪后蹄踏空,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往山崖下滑去。

    “白雪!” 舒瑾城下意识地抓住了在空中抛起的缰绳。

    “不要拉!” 赤松嘶吼一声,可已经太迟,舒瑾城被白雪拖得摔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滑向悬崖边缘。

    好在白雪的下滑趋势陡然一缓,险险地吊在了崖下。

    舒瑾城自云雾中探头看去,原来下放两米左右有一块突出的岩石,白雪的两只后蹄踩在岩石上,只是已经明显有了踩不住的趋势。

    “放手!你救不了它的!” 赤松吼道。他被自己的黑马挡住了去路,情急之下只能原地趴倒,探出小半个身子观察舒瑾城的情况。

    白雪的前蹄无助地攀在石壁上,拼了命地往上仰头,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里满是哀求,两颗硕大的眼泪从仿佛通人性的眸子里滴落了下来。

    “白雪……”

    舒瑾城鼻子一酸,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在这样狭窄的悬崖峭壁间,自己根本救不了白雪。

    对不起。

    就在手松开的那一瞬间,舒瑾城忽然听见了破空声,诧然地睁开眼,却见一柄闪着银光的刀破空而来,将将擦着自己的手飞过,将她手上握着的缰绳割断开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雪踩住的岩石终于再也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断裂成两块。

    白雪在舒瑾城的眼前骤然跌落悬崖,它凄厉的哀鸣在山壁间回荡,让赤松的黑马也不禁一起长嘶起来。

    舒瑾城趔趄地爬起来往下看,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哪里有白雪的身影?

    只有手掌上被缰绳磨出的红印还在。

    赤松冷静地掷出羟刀,将缰绳割断,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开始微微发抖。

    见舒瑾城怔怔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才面无表情的站起,将黑色羊皮羟袍上的浮雪拍去。

    可他心里却如同被沸水煮过一般,是后怕、庆幸和愤怒交织的情感。

    舒瑾城,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是玉崩山,是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丧命的鬼门关,她怎么能因为一只畜生,就将自己置于险地。

    赤松的眼睛里蕴出风暴,但又生生按捺住了。

    她的眼角微红,情绪很不好,有什么话也不该在这里说。再等等,等到了安全的地带,一定要让她明白高原上的生存规矩。

    赤松沉声道:“你贴着岩壁过来,跟在我的身后。”

    舒瑾城没有回答,默默地照做了。

    来到赤松身边,见他挂在腰间的华丽羟刀已经只剩刀鞘,舒瑾城垂下眼睛。

    “抓着我的衣服,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赤松的声音冷得像冰。

    舒瑾城用手揪住他的腰带,没有说话。

    “你……走吧。” 赤松无声地叹了口气,纵有千般话语,也只是化为了这两个字。

    两人带着一马一牦牛,沉默地走在山间,很快他们越过了这条小路的最高点,往下走去。

    薄冰渐渐增多,赤松放慢了脚步,用自己的皮靴给舒瑾城踩出一个又一个好走的浅坑。

    终于,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他们走到了预定的露宿点。

    那是一片白桦林的边缘,虽然空气依然冰冷,但暮归的鸟雀已在枝头雀跃,发出欢快的啼鸣,几个小时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仿佛是一场梦。

    两人找到赤松所说的那块避风的大石,将剩下的黑马和牦牛安顿下来。

    舒瑾城主动走到牦牛身边,去取军用防寒睡袋和无面羊皮裘,又将它们在草地上铺开,让自己显得很忙碌。

    默默注视着,等她终于停下来了,赤松准备开口。

    已走到他身边的舒瑾城却已经先一步说话了:“方才在崖壁上那件事,我很抱歉。”

    见赤松深邃的眉眼微微挑起,她道:“我下意识地抓住了缰绳,但那种下意识是极其愚蠢的,既救不了白雪,也会将我拖入绝境。虽然这次幸运地没有出事,但是也让你损失了一把羟刀。”

    她没有说即使赤松不用羟刀割断缰绳,她也已经打算松手的事情。因为这与赤松的选择无关,如果自己当真松手慢些,那把羟刀就救了自己的命。

    “我会赔你一把刀的。” 舒瑾城艰涩地道:“虽然现在我还没有钱,但是等我出了木喀,找到工作,一定会替你再做一把……”

    她从银刀鞘上镶得诸多宝石也能看出来,赤松那把羟刀和自己在炉多随意买的防身刀具不一样,价格必定十分昂贵。

    赤松细细打量了一番舒瑾城,她眼眶发红,还在为死去的白雪难过,却又极其严苛地责备自己,然后向他道歉。

    她活得太认真,会让自己陷入痛苦。

    于是他将刀鞘递出去,道:“给你,不要想太多了。”

    舒瑾城在火光中抬头,赤松唇角微勾:“要重新打一把刀,没有刀鞘可不行。”

    舒瑾城这才接过那把沉重的镶银乌木刀鞘,摩挲着银纹上的血红珊瑚石,郑重地将它收进了包裹之中。

    “谢谢。” 舒瑾城在赤松燃起的火堆旁坐下,语气有些释然。

    赤松平直地薄唇露出一点笑意,将手中的牛肉干递给舒瑾城,见她开始小口的吃肉干,似乎心情有所好转,才严肃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高原上必须遵守的规矩。

    第一,自身的安全大于一切。记住,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是自保,而不是用你的性命去换取别人的性命。

    第二,时刻保持警惕。没有永远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绝对可靠的人。

    第三,当断则断,做过的事就让它过去,决定了的事永远不要后悔。

    第四,……

    第五,……”

    简直没完没了。

    舒瑾城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沉稳可靠的男人唠叨起来也可以和女中课堂上的某些老师一样,让人止不住眼神涣散,困意连天。

    不知什么时候,赤松的絮叨才终于停止,舒瑾城心里的结却也不知不觉打开了。

    她抬头望去,暮色已经侵蚀了整片天空,方才还染着金边的雪山变成了黑夜中无声的阴影。舒瑾城裹上无面羊裘,望着山谷的方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愿白雪得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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